对面不相识

别看司马家书香世家，几代为太史令，可其实家资不丰，或者说，他们家最值钱的就是史书传记，各类孤本杂谈，司马迁的俸禄和家里其他的进项，除了留着吃穿嚼用的，也就够个人情往来应酬，拮据得很，若是一千金，他们千求万求，去相熟的人家下跪乞借，还能凑一凑，可这五千金，实在是太多了。

眼下局势紧张，以往和司马迁有人情往来的人家都避之不及，根本不允许他们上门，就是不要脸皮去讨要，逼得急了，给的也不过三瓜两枣，根本无济于事。

司马迁的长子司马临心下一横，无奈道：“廷尉只给了我们三天时间，若是三天之内，不能凑够五千金，父亲就要遭受腐刑，为人子者，怎能看着父亲受如此奇耻大辱？”

“可我们去哪里筹钱？”次子司马观也是没了法子。

司马临看了眼书阁的方向，按捺下心头的不舍，坚定道：“家中藏书数千，找个买家，以换取赎金。”

“什么？”司马观和司马小妹都是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哥。

“大哥你疯了？这些都是我们司马家的传家宝，是父亲的心头肉，你要是卖了，父亲知道了，会打死我们的。”司马观摇头道。

“只要父亲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就是真的打死我这个不孝子，又有何妨？”司马临不以为杵，反而直接开始安排事务，让司马观去联系买家，越多越好，以便那些人相互竞价，不至于被趁火打劫。低价出售这些珍藏孤本，贱卖了古籍尚在其次，若是还凑不够钱，才是雪上加霜。

司马小妹见此，却是弱弱地问道：“大哥，这事，还是和娘说一声吧。”

柳倩娘自从李陵投敌的消息传来后，就病了，后来司马迁被下狱，更是病情加重，缠绵病榻，如今，李家要被抄斩的消息，他们还没敢告诉她，可变卖藏书这么大的动静，总该说一声才是。

司马临和司马观踟躇起来，很是犹豫，这件事若是说了，那岂不是还要解释缘由，倒时候，再把李家的事情说漏了，可不是刺激了母亲，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可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柳倩娘已经在侍女的搀扶下赶来了，而且还听了全程。

“不用问了，我同意临儿的提议。”

此时的柳倩娘虽然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眼底满是哀恸，可站姿依旧笔挺，就好像这一切噩耗都不能将她击垮，或者说，为了救丈夫，为了儿女，为了这个家，她只能强自支撑。

然而就在这时，门房来通报，说是有故人来访。

柳倩娘愕然，司马临三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个时候，会有哪个故人主动上门？不怕惹火烧身吗？

但能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的，不管是谁，都当热情相待，柳倩娘急道：“快请！”

司马小妹也跟着道：“我去准备茶点！”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司马临和司马观来不及去换身衣服，便只好大概整理下衣着，以求不失礼了。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所谓故人，竟是个年轻娘子，身着青绿色衣裙，发髻轻挽，盈盈而来，虽气度礼仪颇为不俗，可无论是相貌还是打扮，都很是寻常。

柳倩娘上下打量了番此人，又和两个儿子，以及已经端着点心赶来的女儿对视了一眼，见他们都很陌生疑惑，便知不是他们认识的人，心中更加不解，莫非，是夫君的熟识？可也未曾听他提起呀。

请来人落座后，柳倩娘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也不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问道：“娘子说与我府上有故，却不知，是何缘由？此来，又是有何要事相谈？”

来人自然是伊泠玉，不过这几年她都易容了，相貌和柳倩娘记忆中的伊泠玉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柳倩娘自然是不可能认出她来的。

伊泠玉静静地看着柳倩娘，心中唏嘘不已，多年未见，这位老朋友，也已见老，此番打击之下，更是病容憔悴，伤了根基，就算之后好好调养，也回不到之前的状态了。再者，司马家本就清贫，这次为了救司马迁，上下奔波，更是花费不少，就算司马迁回来了，也一时改变不了经济上的困局，又怎会有余钱让柳倩娘好生调养？

按捺下诸多杂念，伊泠玉故作一副陌生人的样子，有礼而疏离地道：“夫人容禀，我本姓卫，此番，是为我主家办事，与司马大人和夫人有故的，也是我的主家。”

不等柳倩娘发问，伊泠玉继续按着自己早就编好的说辞道：“夫人该当记得，已故卫大将军膝下有个幼子，单名登，素来博览群书，偏爱名家古籍，数年前离开长安，正四处游学。公子离京前，曾吩咐我多加关注贵府。概因公子的生母，也就是卫大将军的发妻与夫人是好友，与司马大人也曾有旧，司马大人年轻时，与我家夫人畅谈，说起他的理想就是能够书写出一部旷古绝今的史书巨作，我家夫人一直欣赏司马大人的才学，很期待这部巨作的问世。可惜，我家夫人早逝，一直没能等到司马大人编纂完成。”

说自己死了，伊泠玉也是面不改色，“公子始终记得我家夫人的遗愿，也很期待司马大人的这部史书，于是便吩咐我，若是司马大人功成，定要上门讨要一份，好生拜读，焚烧于我家夫人墓前，告慰在天之灵。”

“先前司马大人出事，我虽心急如焚，却苦于位卑言轻，无能为力，但今日听闻，廷尉登门索要赎金，便知生机已显，这便立马前来拜访。”

说完这些，伊泠玉便将带来的小匣子打开，里面除了摆放整齐的金锭，还有几件一看就价值连城的玉器。

“一来匆忙，二来，我手边确实没有太多金锭，只好拿些玉器相抵，还要劳烦夫人去质肆变现，或是与廷尉商讨了。”

本来伊泠玉是想要筹备好五千金再来的，但泫音提醒说柳倩娘准备变卖藏书，她担心书卖了，会影响司马迁编纂《史记》，也不想让旁人趁火打劫，占了司马家的便宜，就只能匆匆跑来了。

柳倩娘先是为伊泠玉胡编的来历所愕然，没想到时至今日，还能在旁人口中听到好友的名字，更没想到，如今还能受其恩帮扶，正感慨着，就被那一匣子的金锭玉器给晃花了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明悟了伊泠玉的意思，当即摇头摆手，想要拒绝。

“使不得使不得，我的确与玉娘素有交情，可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哪能让你家公子破费？这些你就拿回去吧，我们不能收。”

司马临和司马观虽然很心动，急着救父亲，可也还是点头认同了母亲的决定。

伊泠玉自然知晓柳倩娘的为人，从不指望柳倩娘会凭白收下陌生人送来的重金，故而她才编出了这么一串来历，笑道：“夫人且安心，这些对我们公子来说，并不是很贵重，公子看重的，只是司马大人编纂的巨作。只要能让司马大人顺利地写出那本书，付出再多，对公子来说，都是值得的。”

“恕我说句难听话，以贵府如今的情况，想要筹借到五千金，实在是天方夜谭。廷尉那帮人，夫人也是知晓的，没看到真金白银，他们是不会放人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难道夫人真的要拒绝我家公子的好意，让司马大人陷入那等难堪境地吗？”

“而且往最糟糕的情况设想，受了腐刑后，司马大人又真的能捡回一条性命来吗？”

腐刑太不人道了，不知多少年轻力壮的汉子都在受刑时活活疼死，或是之后伤口感染而死，司马迁年纪也不小，四十好几，身体也不见得多好，回来了也没多少好药给他滋补调养，这万一出了意外，算谁的？

柳倩娘这才惊醒，是呀，受刑和死没有区别，哪怕苍天庇佑，夫君活了下来，可这对他那样高洁之人来说，也是生不如死的，她决不能让夫君落的那样一个下场。变卖藏书又真的能在三天之内筹措到五千金吗？她虽不知那些藏书的总价值是多少，可哪怕真的堪比五千金，在这个档口，能变现到一半，都算那些买家良心了，如此一来，到最后，她不仅救不了夫君，很可能再刺激了夫君，对他身体更加不利。

看着那匣子金锭和玉器，柳倩娘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下头，但她还是问了句：“你家公子，除了想要那本书，还有何要求？”

伊泠玉就等这句话了，便道：“公子只希望，能尽快看到那本书，别无所求。我想问问夫人，那本书，司马大人已经完成了多少？”

柳倩娘没想到伊泠玉会问这个问题，有点尴尬地道：“年前，夫君才刚刚动笔，现在，应该并未书写多少。”

这是伊泠玉早就猜到了的，司马迁那性格，有点完美主义，不准备完好，他是不可能动笔的，只是他筹备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她要是真的有这么个遗愿，都能给气死，不，是气活，从墓地里爬出来揍他一顿，来个亡灵在线催稿。

“那不知司马大人，要花费几载，才能完成？”眼见柳倩娘语塞，答不出来，伊泠玉眼底划过一抹狡黠，道，“那不如这样，我有个提议，或许能让司马大人尽快完稿，夫人可以去和司马大人商议一番，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