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倾城与倾国

最初，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说那都是为了蒙蔽太皇太后和太后，独宠她一人置后宫于无物，只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他只是被逼无奈，想要以此来保护她。

后来，太皇太后和太后相继离世，前朝后宫无人再能压在他头上，后宫的人数却不减反增，她还是安慰自己，他只是借后宫美人安抚朝臣，不好驳了那些大臣以献美人来表忠心。

可再怎么自欺欺人，当看到彤史上清晰地记载了刘彻和其他女人欢好的记录，她的心，都如同被钝刀来回搅动过，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卫子夫常常想，如果她不做皇后，还是那个卫夫人，可以继续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整个后宫都视若罔闻，就当那些人只是群不讨喜的邻居，她和刘彻还有孩子们是否就能一家和乐，一如从前呢？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当刘彻对卫青有了忌惮打压之心，当刘彻放任其他皇子觊觎太子之位，当刘彻纳了越来越多年轻娇嫩的妃嫔，而她却不复当初的美貌鲜活，卫子夫就明白，梦只是梦，再美好，都有醒来的时候，而她与刘彻，终究是再也回不到初见时的纯粹美好，怦然心动了。

“陛下，时至今日，还说这些有何意义？”卫子夫突然觉得很心累，她不想和刘彻争论这段感情里谁对谁错了，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今日史良娣带着进儿来请安了，算起来，还有不到三个月，进儿就周岁了，你看，我们是不是商量商量，周岁宴该如何办？”

刘彻一直凝视着卫子夫，等她的回答，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番话，怔忡间，又是失落，又是怅然，竟也觉得，很没必要了。

一晃眼，他们都是做祖父祖母的人了，再谈儿女情长，实在是不合时宜。

其实，卫子夫羡慕伊泠玉，为的也不是卫青对伊泠玉的守身如玉，她从未妄想过让一国天子只有她这一个女人，她想要的，只是一份安全感。

她不需要刘彻对她多好多好，只需要刘彻把她从梦中叫醒，告诉她，现实或许没有梦中美好，可他却会一直陪伴着她，与她共赏人世繁华，同担世事磨难。

而刘彻纠结的，却是卫子夫的视线，不再只专注于他一人。

她开始为卫青和刘据牵肠挂肚，日日忧心，而不会再像年轻时，为他宠幸了美人而生闷气，给他甩脸子闹冷战，她变得淡然无争，越来越像是一个优秀而贤惠的皇后。

可他真的很讨厌她的贤惠，他喜欢的，是那个鲜活的卫子夫，是那个与他无话不谈，不遮不掩的卫子夫。他把她推上皇后之位，只是为了与她共享万里江山的尊荣，而不是让她变成一个越来越不像她的皇后呀！

或许，刘彻和卫子夫不是不明白对方所想，只是时至今日，现实已经容不得他们变回从前的自己，有了太多的人和事，横亘在了他们之间，把他们越推越远，再难紧握彼此的双手，携手同行了。

“进儿是大汉皇长孙，他的周岁宴，自当大办，一切都按你的心意来吧，朕无有不应。”刘彻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就觉得坐立难安，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便甩袖离开。

“你忙吧，朕先回宣室批折子了！”

卫子夫也没起身行礼，只呆呆地目送刘彻离去。

恍惚间，她好像是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陪她逛夜市看花灯的少年郎，心头滋味复杂难言，许久，才轻不可闻地喃喃道：“这辈子，我们做了恩爱痴缠的恋人，相敬如宾的帝后，只盼望，做不了兵戎相见的仇敌，不然，曾经的爱相许，就真成了笑话一场！”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说是要回宣室批折子，可刘彻却流连花苑，神情恹恹，全无处理政务的心思。

忽的，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歌声，歌词新颖，曲调婉转，声音清朗，正是他所熟悉之人。

寻着歌声，刘彻来到了一片木槿树林里，正值六月，火红的木槿花正明媚张扬地绽放着，而比之更耀眼的，却是树下抚琴而歌的青年。暗沉的内侍服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掩他的光彩，眉头微蹙而楚楚可怜，眼眸流转而妩媚惑人，看似面若好女，却又板正严肃，身上还有股清韵书卷气，端的是个矛盾又富有魅力的人。

“李延年，可是又有新作了？”看到这个青年，刘彻郁结的心情也稍有缓解了。

当然，刘彻虽然看重李延年的才华，也很欣赏其颜值，可李延年在他心里，还没这么重的分量，能看上一眼，就舒缓心情，这概因李延年身上有韩嫣的几分影子，而韩嫣，始终是刘彻心头最特殊的存在。

说来也是怪了，韩说才是韩嫣的同胞弟弟，相貌上颇为相似，才干也不差，允文允武，很是拿得出手，口才上也过得去，算是招人喜欢的类型，可刘彻喜欢归喜欢，爱屋及乌归爱屋及乌，却从没在韩说身上找到过韩嫣的身影，偏偏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李延年，竟是让他有这种感觉。

李延年一见刘彻，急忙行礼，回道：“陛下明鉴，奴刚作了首曲子，名唤《佳人曲》，还请陛下赏鉴！”说着，便把琴案上放着的，刚刚誊写好的诗作递给刘彻。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耳边是李延年清朗的歌声，刘彻却已经没有心思仔细去听，他被倾城和倾国这两个词给吸引了。

这一生，他见过太多美人，有男有女，可若说能达到倾城倾国这个程度的，还真不多，细细数来，也不过是三人，一是昔日大汉第一美人陈阿娇，一是当年初见的卫子夫，再一个，却是韩嫣。

想起卫青曾经禀告过的，韩嫣那些年一直都在西域诸国辗转，与匈奴的漠北一战里，也是出力良多，那份捷报里，有他不可磨灭的功勋。从这个角度来说，称韩嫣为倾国佳人，也不为过。

“若是阿嫣知道我在心里腹诽他是佳人，该是又要恼了吧。”

想到少年时，韩嫣还是他的伴读，他每每调侃其长相，韩嫣都会笑得渗人地拉他去操练，刘彻就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

再看手中的曲谱，刘彻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虽对李延年的心思心知肚明，可还是明知故问：“这曲子里的佳人，不知可有其人？”

“这，这是奴为家中小妹所作！”李延年脸颊微红，羞赧道。

“既如此，改日就召你家妹子入宫，朕想看看，她是否担得起倾城倾国的盛赞。”刘彻的眼中闪过一道略微冰凉的锋芒，“若是担得起，朕就纳她入宫，可若是徒有其名，李延年，朕就治你李家欺君犯上之罪！”

李延年身子一抖，忍不住惧怕，可想到小妹的容貌，他又镇定了下来，躬身道：“诺！必不使陛下失望！”

刘彻并未把李延年的保证放在心上，这些年来，他见多了这种献妹博宠的戏码，早就习惯了，反正再美，也比不过他的两任皇后，可没想到，这次李延年还真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七月流火，天气渐凉，桂花展露头角，飘香十里长街。

冠军侯府

“这边这边，这边的桂花又香又密，还比别处花瓣大，做出来的桂花糕定是最好吃的，快把这边的桂花都打下来。”

茂密硕大的两棵桂花树下，有个粉雕玉砌，瞧着不过四五岁的小童拍手蹦蹦跳跳，冲正站在树上，腰间还系小竹篓的几个侍女叫嚷着指挥着。

玉玲珑身着藕荷色宽袖衣裳，满头不见奢华的金银首饰，只插了两根嵌绯珠的梅花黄玉簪，与随风飘落在发间星星点点的桂花倒颇为相得益彰，平添了几分雅致。

并肩而坐着的是身着灰黑相间衣裙，装扮更加朴素的暗香，见祁连那般高兴，她与玉玲珑相视而笑，眼中尽是宠溺与欣慰。

而就在这时，白羽前来传话，说是椒房殿来人，告知玉玲珑，后日可入宫探视霍嬗。

玉玲珑略微惊讶，与暗香对视一眼，都觉意外，自语道：“真是怪了，皇后娘娘也不是不知，陛下看不得我多接触嬗儿，往日里召见我的次数也确实少，可这一两个月是怎么了？这都是第七次还是第八次了？隔上个五六日，就召见我一回，这般频繁，也不见陛下阻止。”

白羽犹豫了下，还是道：“听说未央宫里新来了个李夫人，甚得陛下喜爱，这近两个月里，几近独宠，很是冷落了后宫，就是皇后娘娘那，也许久不见天颜了。或许，皇后娘娘是觉得，陛下暂且无心顾及小郎君，这才想让夫人趁此良机，多多见见小郎君。”

玉玲珑一听，也觉有理，但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顾不得高兴能多见霍嬗几面，她先为卫子夫的处境忧心起来。

“李夫人？”玉玲珑不解问道，“我不曾听过这号人物，既是新入宫的，怎会就晋封为夫人了？还这般受宠？是何来历？”

暗香比玉玲珑还要惊诧，当年她可是在宫里待了十年，妃嫔不知见过多少，刘彻素来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能得宠个三四月就顶天了。可就是最宠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也不见刘彻又是给高位，又是独宠呀。

如今的皇后卫子夫，说是刘彻的真爱心头肉，可当年晋位再快，也是一步步升上去的，能获封皇后之下最高分位的夫人，那也是生下了卫长公主的缘故，这所谓的李夫人，又何德何能？

“这么多年，陛下的后宫里，唯一一步登天，受封夫人之位的，只有二皇子生母，昔日的王夫人。”暗香沉吟道，“可王夫人是盖侯之女，陛下的舅家表妹，而且还是先太后下的旨意，这李夫人有此殊荣，莫非，娘家是朝中新贵？”

玉玲珑想了想，便摇头道：“应该不是，我不曾听说近来有哪位姓李的朝官受到重用。”

霍去病虽然早逝，可冠军侯府的消息还是挺灵通的，既然玉玲珑没听说，那可见，这李夫人的出身，应该很是寻常，而这，却恰恰是最不寻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