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还似无情

卫子夫虽出生寒微，却生性聪慧，能歌善舞，入宫后，不想别人攻讦她是歌舞姬，只懂歌舞，就开始读书识字，努力充实自己的学识，二十余年下来，不说博学多才，满腹经纶，可琴棋书画还是精通，尤其是书画方面。

刘彻自诩是个文人，卫子夫作为他的知音，不仅要抚琴弄曲，讨论音律，更是要为刘彻偶尔迸发的灵感诗作做记录，或者是她作画，刘彻为之作诗一首，你来我往，红袖添香，彼此的感情也越发醇厚。

卫子夫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没有停下笔，继续最后的收尾，嘴里也不忘解释道：“我答应嬗儿陪他放纸鸢，这是用来做纸鸢的，他小孩子家家的，就爱这样的画。”

说起来，这种萌系画风，还是伊泠玉当初在椒房殿时教她的。

话落，画也完成了，放下笔，转而拿起了箩筐里和针线绣活放在一起的剪子，把多余的留白处剪掉，而后又从小几底下拿出了早就编好的骨架，准备把图画用针线缝上去。

刘彻见卫子夫忙得不亦乐乎，有点讪讪地摸了摸鼻梁，“这种活计，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底下那么多宫人，都是吃白饭的吗？”看卫子夫不搭理他，有点不甘心，“你就不问问？”

虽未明言，可彼此都很清楚指的是何事。

卫子夫随口道：“这有何可问的？陛下，我早就说过了，此法行不通！”

刘彻不甘心，忍不住为卫青不平，道：“朕本以为，她对仲卿还是有几分情意的，没想到，端的如此绝情！”

卫子夫有点听不下去了，为伊泠玉辩驳道：“纵然她舍不下仲卿，乍听仲卿另娶，也是要斩断青丝的。陛下，你很清楚，她眼里容不下沙子。当初她选择仲卿，最大的原因，就是仲卿为她不要二色。她生性骄傲，不可能与旁人分享夫君，一旦仲卿动了这条底线，无论曾经多么恩爱，她也会毫不迟疑地舍弃仲卿。你以这桩婚事来引她现身，本就是一步臭棋。”

刘彻默然不语，是呀，他早该想到的。

当年，他与伊泠玉同床共枕，朝夕相对，熟知彼此的秘密，可谓是天地间最亲密的人了，可就是那样，她也不曾对他动了凡心。他不是没有起过心思，也曾刻意引诱，可她根本不为所动，还反过来戏耍般的调戏于他，那玩味戏谑的眼神，他至今都记忆犹新。

从那之后，他就深刻地认识到了她的与众不同，她非凡俗女子，容不得他轻慢。也是在那时，他才把她放在了平等的位置看待。

刘彻有些懊恼，他光想到伊泠玉可能会因为卫青的背叛，而愤然上门报复，却忘了，她那说是洒脱，实则惫懒的性子。

一旦卫青真的背叛了她，就会被她排除在自己人的范畴内，对一个不相干之人，她素来懒得理会，别说上门报复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淡忘卫青，抛却一切和卫青相关的人和物。

伊泠玉这人，别看她很好相处的样子，和谁都处得来，可实际上，少有人能真的走进她的内心，与她而言，几乎所有人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过客，是死是活，是好是歹，与她都没什么干系。

心情好时，还可能会为某人的苦难遭遇，心软不忍，可一旦事不可违，她就会妥协，进而漠视。而一旦违背了她的原则与底线，哪怕是被她所在意的，真正入了心的人，她也能毫不迟疑地抛之脑后，不闻不问。

如此自私冷漠之人，该说果然是异类吗？

如果卫子夫知道此刻刘彻对伊泠玉的评价，定会在心里吐槽，论自私冷漠，泠玉可不能与陛下你相提并论。

伊泠玉是来自现代的宅女，骨子里就有着现代人的冷漠自私，除了仅有的家人，她对谁都是客气疏离，不往心里去，只是平日里她都会挂上一副温和好相处，甚至是调皮活泛的假面来伪装自己，一般人也不会那么敏锐地察觉到这点，但一朝来到西汉时空，举目无亲，身为过客的她，这个缺点就被无形放大了数倍，显得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倒也印证了她最初给自己编织的树灵身份。

而这也是伊泠玉与刘彻渐行渐远的主要原因，太过相似的人，总是很难真的亲近，在潜意识里就会自发形成隔阂与戒备，自发地敬而远之。

无论如何，刘彻都是不甘心的，他向往长生，但也不是非要现在就得到，他迫切地想要伊泠玉现身，还是占有欲和不甘在作祟。

从一开始，他就把伊泠玉拉入了自己的所有物范畴之内，无论是友人，是妃嫔，是助力，什么身份都好，只要在他掌控范围内，他都可以纵容着伊泠玉肆意玩耍，哪怕是践踏了大汉律法，他也是能包庇于她的，可现在，伊泠玉却像是断了线的纸鸢，再也寻不到，彻底地逃离了他的掌控，哪怕他坐拥偌大的大汉江山，也徒呼奈何！

刘彻忽的想到了什么，急道：“就算她放弃了仲卿，可卫登和卫伊呢？都说为母则强，这两个孩子，可是她的亲生骨肉，她总会回来看看吧？”

卫子夫心下一个咯噔，生怕刘彻把主意打到了两个孩子身上，便故作不以为然地道：“陛下，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这两个孩子，是泠玉腹中所出没错，可他们并非泠玉和仲卿的亲生血脉。”

刘彻有些懵，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泠玉的本体是树，我们所见的人形，不过幻化而成，她纵然能与仲卿结为夫妻，可也无法为仲卿生儿育女，诞下凡人婴孩。当初仲卿并不知晓此事，故而憧憬着能与泠玉有血脉骨肉延续，泠玉不想他失望，这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夺了旁人之子，充做自己的孩儿。实则，从血脉上论，那两个孩子，与泠玉和仲卿，都是没有半点干系的。”

看刘彻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想不明白这其中是怎么操作的，卫子夫也不奇怪，当初她听伊泠玉说的时候，也感觉很奇幻，只能说一句，果非凡人也！

“两个孩子虽无泠玉的血脉，可到底也生养了一场，情分还是在的，”卫子夫继续道，“可你这一赐婚，泠玉八成都打算放弃仲卿了，又还会念着两个孩子几分，却是未知之数了。”见刘彻面带犹疑，于是又加了一把火，“陛下，还是莫要冲动行事了，否则，我真怕再折腾下去，我们与泠玉仅剩的那点情分，都彻底没了。”

纠结了许久，刘彻终还是叹息着点了下头，算是应承了卫子夫，打算放过卫青一家了。

只是还不等卫子夫为之松口气，就听刘彻又道：“子夫，你说仲卿他知道两个孩子并非他之血脉吗？”

卫子夫有点不明白刘彻的意思，迟疑了下，还是如实点头道：“孩子出生后，泠玉曾如实告之了他。”

刘彻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明白的，膝下三子一女，皆不是他之骨肉。”

闻言，卫子夫心里忽的也有些不好受起来了。虽然她和伊泠玉关系不错，还有着所谓的前世缘分，也的确很羡慕伊泠玉和卫青平顺纯粹的感情，但她到底是卫青的姐姐，眼看着卫青勾心斗角，生死搏杀，好不容易换来了如今的尊位与荣耀，却没能有亲生孩子继承，着实是复杂又心疼。

“如此说来，为了泠玉，仲卿着实是付出了太多。”刘彻感慨道，心里也生出了几分心虚与歉疚，他的一道赐婚旨意，却是彻底断送了卫青与伊泠玉的最后一丝可能。是他害苦了仲卿呀！

想到卫青这些年来，在感情上为伊泠玉付出了一切，又是不二色，又是不要子嗣，卫子夫又是心疼，又是羡慕，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是呀，这人世间，想要再找到一个和仲卿这般痴情的男子，恐怕是难了。”

刘彻眉头微皱，心里不舒服了起来，声音却是没有一点异样，淡淡地问道：“皇后很羡慕泠玉？”

卫子夫身体微僵，有点懊悔自己说错了话，刘彻虽没发怒，可她知道，他这是真的生气了，因为在私底下二人独处时，他很少称呼她皇后，但凡这么称呼，定是怒了。

卫子夫不答话的行为，在刘彻看来，就是默认了，顿时气急反笑，“所以皇后是觉得，朕待你之心，不诚？不真？远不及仲卿待之泠玉？”

想起自从刘据出生后，卫子夫就对他越发冷淡防备，刘彻就觉心头发涩，忍不住脱口问道：“那皇后你呢？你待朕，又有几分真心？到底是朕对你不住，还是你辜负了朕的心意？”

卫子夫本是想要说几句软和话把刘彻哄过去的，可一听这句反问，她顿时什么都不想说了，如果可以，她真想把手里的纸鸢砸到刘彻脸上去，让他清醒清醒，在这段感情里，到底是谁先背叛了谁！

卫子夫本是身份低微的歌舞姬，初识刘彻时，刘彻虽未表明身份，可也是王孙公子做派，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俏郎君，又是与她以乐会友，把她当做知己吐露心事，又是带着她四处玩乐，送她礼物帮她解忧，热切痴恋，尊重有礼，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沦陷？

一朝入宫，成为了心上人的妃嫔，百般维护，千般宠爱，卫子夫深陷刘彻给她编织的美梦里，不可自拔，甚至想要就此溺毙在这梦镜中，再不醒来。

可刘彻呢？

他总是在她将要陷得更深的时候，突然给她浇上一盆凉水，一次又一次，使得她不得不从梦里清醒。

刘彻总说最爱的是她，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可未央宫里的妃嫔却是一年比一年多，千娇百媚，清纯甜美，应有尽有，哪怕她自诩容貌出众，无人比得上，也难免生出了美人迟暮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