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李嗣源睡得极不安稳。他最近经常反复做同一个梦，梦中的女子一袭碧衣，轻笑着对他伸出手。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逆着绚烂的强光向她寻去。他抬起手，却总是触碰不到她，甚至连指尖都不能。
她是谁？
月影，是月影吗？李嗣源坐于榻前，时已入秋，背上却是汗意涔涔。他抬手，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覆在眼上。奇怪的是，无论身上如何热，这手永远是冷的。那一层绵密的凉意透过指尖丝丝沁入眼皮，稍稍缓解了那缕微热。与此同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怎么可能是她呢？她从未，穿过女孩家的裙装。甚至就连初遇之时，亦是。
然而，比这更清楚的是，他知道那个人也不是晚媚。那种捉不住的潜意识，不是被清清楚楚地拒绝或是从未拥有。那是一种，吸引着他的，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曾经拥有的，化入骨髓的温暖和惬意，此刻却在慢慢剥离，走出他的生命，消失在一片雾海。
李嗣源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难道是……
一阵疾风扫过，夜间竹叶上凝结的露珠，纷纷低落，滋润在泥土里。
紫宸殿内。
“启禀圣上，宁王回府了。”闭目养神的李存勖，缓缓睁开眼，指尖轻划过龙椅的扶手。“今天是初几了？”李存勖仍有睡意，眸半开半合问道。
“回皇上，今儿是二十七了。”徐公公欠身，毕恭毕敬回道。
“爱妃的生辰礼准备得如何了？”李存勖慵懒问道。
一时，徐公公是略略有些诧异的。他没有想到皇上的话锋竟会转得如此之快，还是自己多虑了呢？皇上刚登基不久，宁王战功显赫，哪怕是在朝野之中，支持他的人一直都有。那些不曾现于表面的暗流，才是最大的威胁。
然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会掌握。宁王府那边一直没有任何的异样，倒也是件好事。提防是少不了的，他派出去的人，时刻紧盯着那边的动向，才刚有消息，就回来禀报。只是未曾想到，皇上顾左右而言他。是真的觉得不必要理会呢，还是一切早已尽在掌握？皇上的心，又岂是他能猜得透的呢。
“嗯？”李存勖这一声，打破了他的沉思。
“回皇上……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好。徐公公办事，朕一贯是放心的。”李存勖没有责备他片刻的失神，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权当是在夸他了吧。
徐公公行礼退下了，浅浅的一声叹息淹没在大殿里。七日前，韩氏被废了淑妃之位，囚禁于冷宫之中。原因再明晰不过——故意戕害新晋妃嫔，断圣上骨血后嗣。刑讯三日，凉药之事韩氏供认不讳，投毒一事却终无解。一向深居简出的月贵嫔，一朝取代了韩氏的位置成为了淑妃。
月妃从前是宁王府的人，跟随宁王征战沙场多年，绝非是个会任人摆布的角色。或许，只是因为她不谙这宫中之道，皇上对她的保护，是出于对一个重要角色的庇佑么？可皇上对她，似乎并不只是想用她牵制宁王那么简单呢。
揽月阁。
“娘娘，看您的气色比前两日好了些。身上可还有什么不舒服么？”晴歌端了一盏羹汤递给月影。她收起了阁中的茶叶，一则以月影现在的身体，不宜饮茶。二来……她深觉那茶是祸根，眼见着伤心——就连皇上来的这几日，都不再饮茶。
“你和我说话，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月影抬眼，微微笑道。
“是，娘娘。”晴歌回道。月影倒是很平静，这让晴歌很意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心疼。高兴她的不伤心，又心疼她的故作坚强。可她，终究还是不能全然懂月影的。
她不喜欢皇上，这个好像是的。晴歌不禁猜测，娘娘对于盛宠一贯淡然，想必是心有所属之人。可除了宁王殿下，她再想不出第二个人，能够入了娘娘的心。
永不能诞下龙嗣，这让她如何稳固宫中的地位呢？皇上晋她为妃，是一种补偿，还是？这些，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只是，失去了为人母的可能，想必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吧？不管枕边之人，是否是她所爱之人。
月影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悲伤的情绪，在皇上面前，她也是那样安静，从未抱怨过一句。就仿佛这件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对了娘娘，再过半月，就是您的生辰了。皇上让徐公公操办，想来必是不凡的一场嘉礼。这宫中已许久没有热闹过了，娘娘来了以后，好像这宫里都有了些生气……”
月影倏地愣了神，侧头望向窗外。夕阳落下，暮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
“对不起娘娘，奴婢不该说这些的。只是……”月影拦住了即将下跪的晴歌，温言道：“才刚说过，同我说话不用小心翼翼的。我明白，这深宫里闷得久了，任谁的心里，都是想热闹一下的。”
“可是……”月影敛了敛身上的斗篷，近日她是越发怕冷了。
“娘娘，窗边凉。您还是回屋里吧。”晴歌试图将窗关上，被月影轻轻制止了。“晴歌，帮我给徐公公带句话吧。”
“是。”晴歌听着，点了点头。
十月十二，夜，流波亭。
秋月清寒，冷光映在泛着微波的湖上。湖名拥月，今时今日，倒也应景。瓷白的亭柱，月白的纱幔悬于四周，起起伏伏。亭中大理石砌的桌上，各色菜肴、应季果品，满目琳琅。
方至戌时，月影自曲折的水桥之上款款而来。风动裙裾，整个人如同月下仙子。
“皇上久等了。”月影欠身行礼。
“爱妃不必多礼。”李存勖挽住了她的手臂，示意她落座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上。
“谢皇上。”月影甫一坐下方才发觉，这石凳上已铺就了上好的垫子，温热柔软。
她不喜热闹，所以让晴歌前去告知徐公公，生辰宴不想太过铺张。却未曾想到，皇上想得如此周到。亭中也只留了两个宫女侍奉，其余人远在桥边候着，亭中是难得的清净。
“月影喜静，却是难为皇上陪臣妾一起，在这湖心吹冷风。”李存勖从月影的话里，依稀听到了感激和抱歉之意，心下不免起了一丝波澜。
这时，李存勖对着旁边的宫人使了眼色，宫人慌乱之中连着器皿捧起切好的石榴。正待转身之时，月影轻声制止：“皇上，还是放在这里吧。臣妾是爱吃的。”
“是。”宫人看了一眼李存勖默许的目光，微微欠身，将托盘放了回去。月影又岂会不知这石榴的寓意和李存勖的意思。只是，她不信这些。何况，这次的事情早就在意料之中。
起初，月影甚至是有一丝庆幸的，因为她永远都不必为自己不爱的人诞下后嗣。可是，她真的……真的永远都不会后悔么？还是，还是在晴歌告诉她李存勖日夜守在床边之时，她也微微动摇了呢？月影低了低头，尽量收拾好自己纷乱的思绪。
当她再抬眼之时，月已升起。介于上弦和满月之间，不凄凉，却也不够圆满。再过几日，它就会成为正圆。而正圆过后，便又是缺。她从不是这般感伤的小女儿心思，为何入宫才一月，便有了诸多的想法？是不是离开江湖，离开沙场太久了，那些刀光剑影和金戈铁马，渐渐离她远去，她便也就如同这宫里的女人一样，别无二致？
“爱妃在想什么？”李存勖的询问将月影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没什么……”月影浅浅笑着，“臣妾谢皇上，为月影过了这样一个生辰。”
李存勖挑了挑眉，“这生辰太过清冷，若不是爱妃喜静，朕的本意是宴请诸侯，共同庆贺。”
月影摇了摇头，为李存勖斟满琉璃杯。莹紫的光在杯中浓浓流淌，被杯身的棱面切割成数道神秘炫彩的光。
席间，月影为李存勖布菜斟酒，宛如一对眷侣。不知为何，在这宫中除了晴歌以外，月影只觉和李存勖相处之时，还能自在些。倒不是无需防备，只是……
“月影入宫时间尚短，皇上待月影已是足够。只是月影不懂这宫里的规矩，与皇后和其他妃嫔甚少往还，生怕出什么差错，到时为皇上添不必要的麻烦。皇上在前朝，国事已是琐碎……”
月影幽幽地说着，一盏莹白的瓷碗里已经剥好了微微冒尖的石榴，一颗颗红润剔透。还未端至李存勖跟前，整个人便跌入了他的怀里。
这是她和李存勖第一次靠得这么近，她的第一反应是想去挣扎，毕竟还有宫人在场，她并不习惯如此。而李存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不知何时，宫人已悄悄退至了帘幕外。月光倾泻在凉亭四周半透明的纱幔上，模糊看不清外边的人影。
好像有了这一层略显私密的保护，月影便没有那么抗拒了。她心里也在暗暗奇怪，方才仅仅是因为有外人在场么？如果只有她和李存勖两个人，她会试图反抗么？
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畔，缓缓移过脸颊。月影的手抵在她和李存勖之间，终是无力推开。
帘外传来一声清唤：“启禀皇上，宁王殿下到了。”
“快传。”李存勖的声音稳得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也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月影的呼吸，早已是不稳。
“臣李嗣源，见过皇上，见过月妃娘娘。”他对着他们行礼。
月影看向李存勖，她不明白皇上为何将公子请了过来。然而李存勖并没有看向她，只是笑着起身，“皇兄不必多礼，今日请你过来，权当家宴。月影入宫后，皇兄还未曾与她见过面吧？正好，今儿是月影生辰，请皇兄前来好好聚一聚。”
“月妃娘娘已入宫，君臣自是有别。”李嗣源依旧低头，沉吟道。
李存勖此时望向了月影这边，月影面上并无异样，无喜、无惊、无悲。
“皇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和我见外了不是？月影生辰，朕本想请群臣一起的，无奈月影不喜铺张。朕想着，总不能连你都不叫吧？就自作主张，请皇兄过来了。”言毕侧过头问向月影：“爱妃不会怪朕唐突吧？”
月影微笑，“怎会。”
“行了，都别站着了，皇兄快坐。”
李嗣源此刻方才抬首，端稳落座。他保持着一贯的笑意，不过分热络，亦不清冷疏离的笑意。
月影刚落座，左肩上不轻不重的压力袭来，让她靠得李存勖更近了些。“皇兄，还是要多谢皇兄肯割爱，淑妃甚得朕心。”
李嗣源微微笑了笑，“臣曾答应过母亲，要为月影……哦，就是如今的淑妃娘娘，寻个好人家。放眼普天之下，皇上九五之尊，已是最好的归宿。”
月影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李存勖这样毫无防备的行为，是想试探什么？是想试探自己对公子……
李存勖听着李嗣源的一番话，笑声渐朗。“爱妃，如此说来，皇兄也算是你我的媒人了。代朕敬皇兄一杯。”
“是。”月影起身，轻拿着精致的酒壶行至李嗣源身前。“宁王殿下……”这是月影第一次如此称呼李嗣源，与此同时，她感受到身后灼热的目光，正紧紧盯着她，和他们。
李嗣源亦起身，“不敢劳烦娘娘，臣自己来……”
“哎呀！朕一时高兴，竟是忘了。皇兄的眼疾早已治愈，如今看得清了。竟还让月影……皇兄莫怪，皇兄莫怪啊哈哈……”
李嗣源接过酒壶，为自己斟满，笑着说道：“臣上一次赴皇上家宴，的的确确还是个瞎子呢。上一次我们吃的是鱼……”
“啊对！皇兄还记得，对对对……”李存勖笑着举起琉璃盏。
“臣敬皇上和淑妃娘娘，恭贺娘娘生辰，臣先干为敬。”李嗣源仰首，杯中酒一饮而尽。
“皇兄好酒量，好酒量……”正说着，李嗣源伏桌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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