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深知，在宫中，使用武力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只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动她。如今，却要忍受这样的……
她风凌月，此生宁愿孤身一人，尚可浪迹天涯，也绝不嫁于他人为妾室。那是还不曾遇见他之前，她便在心底暗暗发下的誓言。只惜，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她从未想到会遇见他，爱上他。可也就在遇见他之时，她便知道，她的一生，只能是守护。姽婳城内，级别或高或低的所有的女杀，都有自己的影子。而她，不需要影子，因为，她是他的影子。
他说他独来独往惯了，她又何尝不是呢？可这样两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却是相依为命了十几年。他曾感动于另外一个人，极刑之下尚且守口如瓶，未将他的秘密泄露一分一毫。
她说，那是作为地杀的本分。是的，本分。可他不那么觉得，至少那个时候的他，那个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的他，不那么觉得。许是她跟随他太久，他忽略了她的所有，或许，在他的心里，如有一天，她为他牺牲，甚至为他而死，才是真正的本分。
而今，自己如此，算不算牺牲呢？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幸福，自己的余生……皆因了那个人的缘故，被她自己亲手葬送了。可她不悔，只要是为了他，她从不知后悔二字如何写。
既然如此……
月影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在她未知之间，自腮旁滑落。待她意识到之时，李存勖早先一步看到了那滴盈满了月光的泪。那么晶莹剔透，却那么清寒孤绝，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冰封了他燥热悸动的心。
阖眸的那一刻，她泪流不止。眼前之人，又怎么能算是轻薄于她呢？眼前之人确非良人，更非她一人之夫，可毕竟，也已是她的夫君了。
月影的不反抗，倒让李存勖觉得些许的诧异。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顺从的女子。可那不止的热泪，倒让李存勖，没了继续的意思。他松开了禁锢着月影的手，摇头无奈笑道：“朕在你的心里，是个怎样的人呢？”
所有的压力消失后，月影睁开了眼睛。彼时，她看到李存勖的神情，一时竟是无法全然读懂。他的眼神里，有失望，有落寞，还有什么……复杂到无法在这片刻间，被她捉摸清楚。
月影敛袖，跪于李存勖身前。“皇上在月影的心里，治国有方，深谋远虑。”评价他的这一句话，她是认真的。虽然李存勖平日里是戏谑了些，可无论治国还是用兵，他委实是个有手段有谋略的人。这点月影深信不疑，如若不然，想要动摇他的根基，又怎会如此困难呢？
即便失去了越轻涯的助力，目前没有人可以与公子两相制衡，可公子那边的压力，并没有因为越轻涯的消失而锐减。可见，这位皇上，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是么？”李存勖眉梢微挑，唇角再次浮现出月影常见的那种笑意。“既然爱妃说朕治国有方深谋远虑，若是爱妃真言，那如此评价，朕心甚慰。”李存勖走到月影的身侧，微微俯身：“只是不知道，在爱妃心里，朕与宁王相比，又是如何呢？”
月影并未料到皇上会有此一问，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只是被她再次向李存勖行礼的身形湮没过了。“皇上，月影的命是主母所救，因此自幼跟随宁王殿下。月影与殿下主仆多年，殿下待下人一向宽厚，故而平日里，能说上几句话。月影跟随殿下期间，亦是常因要务外出。殿下寡言，很多事，不是月影能够了解的。不知皇上，想要月影比的是什么？”
李存勖听着月影这一番话，把她自己和李嗣源之间的，他想探究的那一层关系，倒是摘了个干干净净。其实，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如何，以及他在月影心中的地位，他大概知晓，却还不是那么确定。
李嗣源对于月影的维护，他也只当是他的的确确在维护一个得力的下属。可他依旧存疑，并不完全相信月影所说的话。并不相信，他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他也是男人，毕竟还是了解男人的。
李嗣源于大殿之上拒绝自己之时，第一次看似平淡镇定，有理有节，可他隐隐感觉到，他镇定背后的紧张。第二次，就更不用说了，若不是月影截断了他的话，他第二次显露出来的情绪，已明显和第一次有了不同。
找个机会，应该试试他才对……李存勖心想。
可是，他为什么会想到，要去试李嗣源呢？李存勖不明白。他要月影入宫，无非就是越轻涯死后，他失去了一个莫大的助力，无以牵制李嗣源罢了。于是，他不止一次向他提出要月影入宫，本心无非是想扯断李嗣源的半臂助力而已。
无论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有月影在，李嗣源必不敢在羽翼未丰，时机尚且不成熟之时造次。可他又何必，在乎月影分别对他们二人的评价呢？他又何必，有去试李嗣源的想法呢？
李存勖看向尚自跪于地面的月影，这个女人并不简单。她的冲动、刚烈、不屈服，是她本性所致。可也就几日不见，她几乎是判若两人。这些改变，抑或说是忍耐，皆是因为那个人么？
想到此，李存勖的目光冷了下去。隐于袖间的手，缓缓握紧。“我不会强迫你。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天。”李存勖的声音响起，带着绝望的坚定。
月影一时竟是怔住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居然没有自称是“朕”。今天是她入宫的第一天，然而一切似乎都来得让她猝不及防。
“恭送皇上。”李存勖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在他的身后轻声道出了这一句。月影松懈开来，由原本保持的下跪姿势，跌坐在地面。窗边小几上，是一壶凉透了的紫笋，和一盘有了结果的棋局。
月影扭头望着那一局棋，月至中天，暗绿的棋子透出点点幽光。方才是她执子先行，占了先机。起初也算谋划周密，步步为营。只是后来，几乎是在顷刻间，输了所有。就在她尚不自知、不自觉、不自察的情况下——她的一生，是否也会同这棋局一般，输了所有呢？她不想。她想的是，即便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她也一定要让自己在为公子铺路的过程中，存有价值。
她本不是这般多愁善感之人，只是前路的不确定，让她如在渊边行走。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如今，她已非自由之身，出宫行走难免会让有心之人起疑。
眼下公子尚未与她取得联系，不知是不方便还是无甚动作。又或许是她刚入宫，一切局面还未稳定，无法运作？她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好，待时机到了，公子自然会联络她。
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地呆在宫里。可是，她第一天入宫，好像就惹怒了李存勖——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始。然而，她不会同其他人一样，马上做了拿手的糕点菜肴去哄他开心。那样，她就不是月影了。
其实，并非她有意如何，而是她本就如此。人活一世，难得做自己，何况是在这深宫之中。其实她根本无心去顾及李存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该如何与他相处……眼下，都不是她想费尽心力去考虑的。
历朝历代，那些初入宫的佳丽，能够在册封或昭谕当日就蒙皇上垂青之人，当真是凤毛麟角。其余的，不知要等多久方才能得到皇上的临幸。更有甚者，韶华散尽至死之时，都未曾见到圣上一面。
而她，算是那个幸运的人么？如果可以，她宁愿不要这样的幸运。
翌日，晴歌一早起来，并未发现月影有起来的迹象。她知道，昨夜很晚的时候，皇上离开了，并未在揽月阁留宿。晴歌知道，主子是个把圣宠看得很淡的人，她也曾想过，要不要去劝一劝。
能够得到皇上的另眼看待，不求能够宠冠后宫，只求在这后宫，无人敢欺。她只是不知，如何开口罢了。毕竟，她们相处的时日尚短，说得深了浅了，不好把握。晴歌看得出来，主子性情孤僻，应该不是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
能够得到她的信任，需要时间，也需要经历一些事情。她只觉在这揽月阁内，她有过前所未有的自由。而她，愿意珍视并极力守护这份来之不易。虽然她能够为她做的，看起来很少。
月影一贯起得早，今日不知为何，辰时已过她竟还没有起。这让晴歌不禁觉得奇怪，她快步走上了顶楼。彼时，月影安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并无什么异样，只是脸色略苍白了些。
晴歌久在宫中，当然并不认为这就是没有问题的征兆——她深知那些害人于无形的手段，或是有所了解，或是她从未见过的手段。晴歌轻轻摇了摇月影，唤她。
月影睡得很沉，一直不曾醒过来。以她的身手，应该在晴歌还未靠近，甚至不曾登上顶楼之时，就该有所察觉了。晴歌深谙这一点，素来沉稳的她，心下一惊，此刻竟也升起了一阵慌乱。
太医是在半个时辰后赶过来的。揽月阁地处宫西，较为偏僻，可若不是轿子遇上了临时的让行，倒也不会来得如此之慢。
晴歌在一旁，暗暗搅动着手帕，却是一丝一毫都没能缓解她担忧的心绪。她紧紧地盯着太医，看着他号了几次脉，眉头紧锁。
“秦太医，娘娘她到底如何了？”一贯沉稳少言的晴歌，还是决定出声打扰。她心知太医已经确诊，同时她已隐隐觉察出了什么。她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声音问道。
月影是怎么进宫，怎么被册封的，旁人虽不尽数知晓，倒也有所耳闻。这样的荣宠，难免会遭人妒忌。宫里妃嫔之间重用的伎俩，入宫几十年，他倒也见怪不怪。只是……
老者叹了口气，微微沉吟。“娘娘身体受损，怕是今后再难为圣上绵延后嗣。”
“您是说……”晴歌退了一步，这对她无异于一个霹雳击下。月影方才入宫一天，就被人断了所有的后路，到底是谁。
“只是……”未待晴歌多作思虑，秦太医继续道:“娘娘似乎中了毒，老夫从未见过……”
“中毒？”晴歌追问道。
“正是。”秦太医回复着她，眉头锁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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