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我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发着光。
那时候的我暗暗发誓,一定要爬上去,拿到光。
每当我怀揣着各种美好憧憬回到家时。
家中的父母总会给我当头一棒。
他们觉得我想爬上山坡就像走出大山一样不现实。
有那些力气还不如跟着他们下地种粮食。
哪怕我多翻一块土。
他们就高兴了。
可他们高兴了,我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父母的压制,我总觉得那光离我越来越远。
夜晚睡觉时,我盯着窗外的月光。
脑海里想的是上周去学校偷听到的梦想。
那些上学的同学们。
都有着自己的梦想。
科学家,宇航员,医生,发明家……
多好的梦想。
“同学们要大声的说出你们的梦想,这样梦想才有可能实现哦!”
不知怎地,想起那时老师说的话,我心跳加速,脸烫的出奇。
我自己缩在被子里,压着自己的嗓子,努力大声的喊了一句:“我要爬上山顶!拿到光!这就是我的梦想!”
喊完后的我躲在被子偷偷笑着。
我以为我喊出来了,梦想一定会实现。
不过梦想还没实现。
那边的老妈踹了我一脚。
她不耐烦说:“大晚上叫什么叫,睡觉!”
睡就睡!
反正我明天一起来梦想就实现了!
哼!
带着微笑醒来的我,面对的不是一个家。
也不是一个温暖的房间。
而是一个冷冰冰的墓土。
周边都是砖头,身下都是泥土。
而正前方,是一块一块砌好的砖。
还差几块,我抬起手指数了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
还差七块,就可以把这堵石门封上了。
看着石缝透过的微光,我深深的叹了口气。
果然人越来,离死亡越近,就越容易想起以前。
现在连做梦都是以前的样子。
不过,七岁那年,是真的单纯啊。
爸妈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一切都言听计从,毫无反抗。
要是,当时我做了反抗,哪怕一点点,会有用吗?
我有些累,躺在薄薄的毯子上,又闭上了眼睛。
十七岁那年,我还是看着山顶的光。
这个时候的我,既期待,又害怕。
期待是因为我对那光一直有着不灭的热情。
害怕是因为,我的家人。
家中有六个孩子。
大姐出去打工。
二姐嫁人。
三姐跟着爸妈做农活。
四姐被嫁给隔壁村有钱人家的残疾人。
而我,第五个,天天不能上学,农活也干不好,赚钱也不让我出去。
天天耗着我,寻思把我嫁给杨家村的哑巴。
得来的彩礼钱,正好存着给小儿子。
以后给小儿子买房买车,顺便娶媳妇。
还记得当时爸妈要把我嫁给哑巴的时候,我满是抗拒。
因为我不喜欢他。
我也不想一辈子在大山里。
我还有要实习的梦想。
那边发光的山顶我还没去过。
我不能跟他结婚,我不能一辈子烂在这里!
但是……
人言可畏。
我一个小女生,怎么可能阻止父母,阻止闲言碎语的邻居。
他们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可以让我抬不起头,挺不直腰。
最后,在各种逼迫下,我结婚了。
十八岁那年,我嫁给了一个哑巴。
见面统共不下三次的陌生人。
结婚那天很热闹。
鞭炮烟花震天响。
唯有我躲在屋子里,哭的撕心裂肺。
哭声伴随着鞭炮声,一同被风吹的飞上了山顶。
去把我那热情一点点浇熄。
哭着醒来。
我又叹了口气。
人为什么要这么累的活着啊。
事事不如意,事事不顺心。
等我慢慢坐起来擦眼泪时,才发现送饭的来了。
还顺便把两块砖给砌上了。
能看见的光又少了。
慢吞吞嚼了半个小时的饭菜。
我捂着胃部慢慢躺下,继续睡觉。
二十七岁那年。
我生了三个孩子。
我不想生了,我不能生了。
但婆家没完。
因为三个孩子全是女孩子。
但女孩子怎么了。
很可爱啊。
大眼睛小嘴巴,笑起来眼睛弯弯。
就像夜晚时对我微微笑的月亮。
我恳求婆婆不生了,我求妈妈让婆婆别为难我。
我求老公帮我说几句话。
可平常手语比的飞起的他,这时装了个假哑巴。
我生无可恋。
带着三个孩子在婆家过的犹如过街老鼠。
救命啊。
谁回来救救我。
我太累了。
在自家父母不站我这边的时候,我就已经累了。
我还要面对婆家,面对老公,面对所有现实。
生孩子受苦,坐月子受苦。
养孩子还要受苦。
我这一生就像一坛苦酒。
一脚踏入,就毫无生还。
这一苦,就出不来了。
每每到了夜晚。
我都会坐在院子下,抬头看星空。
看看那些星星中,会不会有一颗属于我。
毕竟小时候老人常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我在想,到底哪一颗属于我啊。
三十七岁那年,孩子长大了。
由于不断生。
到了第五个孩子。
我整个人已经垮了。
但好在最后一个是男孩子,所以婆家对我很好。
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活着还是很好的。
因为我活过一次,所以我知道那些路该走,那些路不该走。
之前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不会让它发生在我小孩身上。
我要护着我的小孩,去往他们想去的山顶。
去找寻他们的梦想。
这一路坎坷无比。
所有人都与我为敌。
我孤身一人还要照顾身后的人,纵使我有千般武艺。
我也躲不过他们一家人,和我的一家人。
我又败了。
我败了我的人生,还把孩子们的人生输掉了。
对不起啊对不起。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是我太累了。
再一次哭着醒来。
不知道何年何月。
我只知道,外面的石头又封了两块。
还剩三块,我就见不到光了。
坐在黑暗里,我哭啊哭。
哭的天昏地暗。
却也无可奈何。
哭完之后就累了,累了就睡了。
睡了就看见以前。
看见以前的日子更苦更累,又哭醒了。
四十七岁了。
我没想到,我那么老了。
当时那个吵着要上山顶追光的孩子不见了。
现在的我不是去山顶追光了。
而是要变成光,去往山顶。
时间在走,人在变。
好人变坏人,坏人我不搭理。
我不知道那些乖巧的孩子为什么见到外面的人世界后开始抛弃我。
我们生在这里,活在这里。
不希望对这个地方有所感情。
但对人呢?
更何况是亲生母亲。
我记得我四十七就掉牙掉头发,甚至白头发。
可能是他们觉得丢人吧。
外面世界的人都是充满希望的,而他们的母亲,死气沉沉。
走到旁边,连一点温度都没有。
这也太不配了。
我不配当一个好母亲。
我不配啊我不配。
五十七岁后,我开始变成了皮球。
被几个子女踢来踢去。
谁也不想养我。
因为我看起来病殃殃,又老又丑。
甚至有时候还脾气不好。
但我是因为太害怕了。
害怕得到还害怕失去。
我好像活了半辈子,来来去去只有我在,才是最重要的。
前半生我依赖父母。
父母给我重重一击。
后来我想着老公。
老公却薄命,比我先走几年。
再后来想靠子女。
但子女……
唉,来时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还是一个人。
梦中的我,卑微又可怜。
为了讨喜。
我只能小心翼翼做好每件事情。
但是换来的,是她们的不耐烦。
等我听她们抱怨一番后才知道。
哦,原来城里没有灶,马桶按一下就能冲水。
电视遥控器的按键好多不能按,衣服坏了可以重买,或者找人补。
不需要我戴着老花镜边戳手边给她们补了……
原来,时间改变的不止是人,还有事物。
六十七岁,我老的没牙了。
闭着眼睛在沙发上睡觉时,听见她们在看电视。
电视讲的人性。
某个大山,子嫌母脏,丢人现眼。
于是和媳妇一合计,就来了个瓦罐坟。
把老人放在里面,一层一层封砖头,砖头封死了。
也就不管老人了。
……
看这个台,她们不会要把我……
我人这么老了,怎么说的过她们啊。
我不想这样死。
我使劲哭着。
比七岁的时候还哭的大声。
她们都被吓到了,感觉问我。
我哭的犹如隔壁小孩,说:“别把我埋了,你们嫌弃我,我自己走,别埋我,我怕黑……”
话音刚落,我醒了。
梦境最后,是他们逐渐消失,离我越来越远。
这次我醒了,不再漆黑的坟墓,而是在洁白的医院。
床边的小妹感觉扶着我,一声一声喊我妈。
我哭着摸她的头,连连答应:“哎,哎,哎,妈还在呢。”
我没死。
做了一场手术。
做了一场梦。
梦是真的,但现实更真。
我的孩子们没有抛弃我,反而很宠我。
她们说,就像我小时候宠她们那样宠我。
手术成功了。
还能活几年。
孩子们高兴,我也高兴。
大家举杯同庆时,聊起了自己的梦想。
以前的小孩,梦想都是当医生和科学家。
现在的小孩啊,一个个只想有一个可回的家。
家里有个能温暖一生的人。
平平淡淡,柴米油盐。
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我跟着她们笑着。
突然她们开始起哄问我梦想。
几十年了,我终于有了第一次说出梦想时的那种心跳加速和脸红发烫。
我看了一眼窗外,想起那发光的山顶。
那不过是我对所有美好事物的期待而已。
好像不管活的怎么样,总会有一个期待。
期待着美好的发生。
而那个美好的发生里。
有你最想要的东西。
就比如现在,就有我最想要的东西。
和她们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
就是最好的梦想。
我慈祥的笑了笑,说:“你们就是我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