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阖宫嫔妃陆续往慈宁宫去，只等着与帝后一道拜见太后。
如懿来的晚了些，软轿落下的时候，慈宁宫外已站满了人，容珮扶着她下了轿子，诸嫔妃齐齐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如懿温声笑着，“起来吧。”
众人应谢，如懿偏头瞧见海兰、意欢还有绿筠在一处站着，边上是永璋，永琪还有永瑢，璟妍正被绿筠牵着手，皆是乖巧模样，孩子们见如懿笑着过来，连忙乖顺行礼，“给皇额娘请安。”
“好孩子，一会儿去找容姑姑，皇额娘给你们包了压岁钱。”
意欢抱着永瑞凑上来，“咱们小十还不会给皇额娘请安，也不知道有没有压岁钱。”
如懿没好气的望她一眼，“都有，自然不会给你机会说嘴。”
几人笑开，如懿偏头瞧见金玉妍身侧的永珹与永璇，浅浅笑着，“永珹跟永璇也别忘了来。”
金玉妍瞬时抬眼望过来，那眼中的审视不言而喻，如懿只恍若未觉，听永珹兄弟俩乖巧应了便点了点头，而后便扶着容珮的手，等着弘历来。
明黄仪驾浩荡而来，李玉扶着他下了暖轿，见她站在最前头，与众人一同行礼也未说什么，只淡漠扫了一眼，而后径直往慈宁宫去，“都进去吧。”
身后众人似乎又在交头接耳，如懿只当听不见，而后领着诸嫔妃鱼贯而入，给太后拜年。
慈宁宫里自然是老生常谈，是以坐了一会儿，太后便挥手散了众人。如懿有些撑不住，却又怕露了端倪，只紧握着容珮的手，缓缓往外走，弘历悄悄瞥了一眼，见她这般浅笑淡然，顿觉自己自作多情，她不在意，又如何会如他一样不得安眠。
他无意再瞧着她，如此便疾走两步，风也似的离去，众人只对着皇帝背影齐齐行礼恭送，却是想不明白皇帝又为何这般。
人堆里的卫嬿婉凝着前头的如懿，她自然明白皇帝是为何，怕是与皇后生了嫌隙，如此便与众嫔妃撒气。
她昨夜在家宴上备受艳羡目光，可到头来却被遣回了永寿宫，这宫里最藏不住这样丢脸的事，她好似又察觉到众人讥讽的眼神，那一张张樱桃口，一张一合吐得都是嘲笑她的字眼。
她怎能不恨皇后！
卫嬿婉掐着手心，见众人再行礼才堪堪回神，抬眼见如懿已然上了暖轿，仪仗径直回了翊坤宫。
众妃各怀心思，但也不敢多说，只三三两两的散了，各回宫中再做议论。
暖轿一路进了翊坤宫，如懿终是端不住那般明朗的笑，满面疲态，郎佳氏听见动静，急忙出来迎她，如懿下了暖轿，握上额娘的手，“额娘别忧心。”
郎佳氏紧蹙着眉，“怎么能不忧心，快些回寝殿歇着。”
如懿默声应了，脚下虚软无力，只得菱枝与容珮一人一侧扶着，才将将回了寝殿。
年后，翊坤宫的宫门依旧合着，众人只当皇后体虚，需要静养，虽窃窃私语皇帝为何久不进后宫，可到底不敢摆到明面上来。海兰却一直忧心，初一在慈宁宫门口，她便瞧着弘历与如懿不甚相合，想去年初一，他可是抛下众人，径直领着如懿回了养心殿，如今这般，怕是两人闹了别扭。
可她也不知该如何劝，翊坤宫的宫门一直关着，她与意欢绿筠，竟是无一人得了进去的机会，海兰无奈，只好寻了江与彬打听，可得着的回答，也是娘娘一切安好，只需静养。
如此她便只能一壁忙着安排秀女进宫，一壁在延禧宫等消息，只盼着来日秀女叩拜皇后时，能进翊坤宫去看一看她。
正月十五一大早，金玉妍便开始发动，不到晌午便顺利诞下十一阿哥，容珮进寝殿轻声禀报，如懿应了一声，只吩咐她去库房挑些寓意好的东西送过去，别失了分寸。
容珮下去挑东西，如懿掌心覆上自个儿的肚子，她如今什么也不过心，只盼着永璂平安降生，其余的爱恨纠葛，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可她放置一旁的事儿，在别人眼里就是天大的事。
自除夕以来，养心殿便日日沉闷至极，奴才们战战兢兢，生怕自个儿出些差错便被打发出去，李玉一时也是苦不堪言，可抬头望望龙椅里闷声坐着的人，又不免心疼他满身落寞。
这种相互搓磨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李玉悄悄叹了一声，而后轻声禀报，“皇上，启祥宫来报，嘉贵妃诞下十一阿哥，母子平安。”
弘历嗯了一声，随手合上批好的折子，递给李玉，“送去和亲王府。”
“嗻。”
李玉正要退下，座上的人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头也不抬的吩咐，“去启祥宫传旨，十一阿哥赐名永瑆，照例赏赐。”
话落，养心殿重归沉闷，李玉轻声应了，而后便下去传旨。
许是因着弘历的冷淡反应，永瑆的降生并未在宫里漫延太多喜庆之意，各宫只照常送礼探望，而后这喜庆便歇了下去，逐渐归于平静。
金玉妍自然心头不平，可如今弘历是明明白白的心中有气，她自然不想去触那个霉头，白白让皇帝拿自个儿撒气。
如此宫中归于安宁，直至三日后新选的秀女入宫，才又引起了阖宫瞩目。
正月二十，如懿一早便由着容珮服侍起身，准备着接见秀女，受她们的叩拜大礼。容珮站在一侧为她梳妆，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娘娘……要不您今日就别去了？”
如懿笑着在镜子里瞧她，“这发簪都簪好了，不出去我就白受这个累了。走吧，坐一会子就散了。”
容珮劝不住，只得扶着她往外头去，正殿里，众人见皇后出来，纷纷起身，等她于主位落座便齐齐跪地行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赐座。”
“谢娘娘。”众人起身落座，三宝朗声道:“三位新人向皇后娘娘行叩拜大礼。”
恪贵人为首，三位新人端正行了礼，请过安，如懿便温声赐了座，而后便是例行询问三人是否习惯，不过这一应俱全皆是海兰与绿筠负责，她们两个办事妥当，她自然生不出什么担心。
意料之中，三人都应好，如懿又交代几句，便无心再坐下去，只道一句身子疲乏，而后便散了众人。
暖阁里，绿筠、海兰与意欢坐在下侧，如懿在榻上歪着，笑着宽她们三个的心，“我不过是畏寒，躲懒罢了，你们用不着这么挂心。”
海兰微蹙着眉，“我瞧姐姐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适？”
“我一向如此，江与彬也尽心伺候着，没什么事的。”如懿有些无奈，不愿再让她们担忧，只好寻了其他话头，“意欢，永瑞近来如何？”
“万事都好，近些日子天冷，不然是要抱来给姐姐请安的。”意欢提起儿子自是满面笑意，如懿想起永瑞软乎乎的模样亦是软了心肠，“孩子要紧，千万别着了凉。”
意欢温声应了，绿筠在一侧剥着橘子，恍然想起启祥宫之景，“说来，十一阿哥出生之后，皇上竟是一眼未去看过，只照例赏赐，如此模样，其余人也不敢多往启祥宫凑。”
她将手里剥好的橘子掰了一半递给旁边的意欢，意欢接过去，似是无奈叹息，“怕是嘉贵妃又惹了皇上不悦，不然皇上总不至于一次不去。”
“谁知道呢？”绿筠眼里也多些怜惜，“我只是有些可怜十一阿哥罢了。”
如懿只默声听着，她猜他只是与她置气，连带着瞧一应人等都不顺心，可孩子总是无辜的，他这般举动，不知会不会给永瑆招了闲话。
可她现在自顾不暇，眼下与她们三人坐着，也只是为了宽她们的心，自然没了其余心力去担心别人。
只盼着他莫再如此薄凉，平白苦了孩子。
暖阁里一时寂静，似乎大家都想到了永瑆会要面对的闲言碎语，可也只能无奈叹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们只能承受。
海兰恍然想起方才请安的时候少了个人，因着意欢有孕时如懿交代她仔细盯着永寿宫，且卫嬿婉向来不安分，所以她如今便也格外留心卫嬿婉的动静，“我才想起来，炩妃今个儿没来请安，想她是事事跑在前头的性子，今日见新人，她不来，还当真罕见。”
如懿心中一沉，因着临近产期，她便愈发紧张，总怕再出些岔子，卫嬿婉的反常，更让她觉着忧心。
彼时如懿正思虑如何提防卫嬿婉，她却已然自启祥宫悄悄出来，无人得知，她到底与金玉妍说了些什么。
卫嬿婉揽了揽身上的大氅，只将自己裹得严实，不肯被这冬日寒风侵袭一丝一毫，她仰头望了望天，瞧着两侧高墙将天幕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想着方才自己软下身段，终是劝得昔日仇敌与自己联手，忽而笑出了声。
当真荒唐，谁承想她卫嬿婉有一日会与金玉妍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可这富贵无双的金丝笼子里，只容得她一个卫嬿婉，她做不得她人的替身，也自然不能被他人践踏！
——
二月底，春意盎然，阖宫上下不管背地里如何，明面上到都透着惬意。
如懿熬过漫漫冬日，总算把精气神养的好了些，彼时江与彬摸着她平稳的脉搏，长舒一口气，“娘娘总算无虞，但日后也不可断了安胎药，还有一月左右就要临盆，娘娘要万事小心。”
如懿摸着肚子里滚来滚去的永璂，温声笑着，“本宫明白，这些日子有劳你了。”
江与彬道一句分内之事，便收拾了药箱，躬身告退。
郎佳氏坐在床沿，摸着女儿的手无声垂泪，如懿见额娘如此，撑着手坐起身，而后靠在额娘肩头，柔声哄着，“女儿这不是没事了？额娘别担心了。”
郎佳氏不忍开口，只伸手顺着她的脊背，无声安慰。
如今正是春风拂面的好时节，如懿近来少有忧思，身体康健，江与彬见此便说她可以出去走走，卧床近三个月，出去走走利于她心情舒畅，也方便她来日生产，如懿一听脸上便多了笑意，趁着日头西斜，寻思着这个时辰外头少有人影，省的她端着架子说些场面话，又想着浩浩荡荡一群人不免惹人注意，便只携了容珮与三宝出去遛弯消食。
御花园里的花枝已然满是青翠，如懿缓缓叹出一口气，好似将这三个月积在心头的烦闷长长叹了出去，她想着，如今这局面再好不过，永璂会平安降生，她也不用对着他恶语相向，亦或是与他相顾无言，眼下的平淡日子，最合她心意。
石子路修的平整，弯弯曲曲的伸向远处花丛假山间，李玉远远瞧见她便露了笑意，疾走两步到她跟前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娘娘请安。”
如懿温声笑着，似是沐在夕阳余晖里，浑身散着暖意，“起来吧。你怎么到御花园来了？”
李玉如今看她就跟看活菩萨似得，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奴才是路过，皇上新得了一柄如意，叫奴才给太后送去，眼下奴才正要去跟皇上复命。”
如懿点点头，“那你快去吧，本宫也要回去了。”
李玉躬身送她，如懿转身，沿着来时路慢慢踱回翊坤宫，一遭下来心情舒畅，如此连着几日都惦记往御花园去。
李玉回了养心殿自然是一字不落的禀告了皇帝，恨不得连娘娘今日穿的衫子上，绣的是什么花样儿都给他说的一清二楚，弘历闷声听着，手中御笔连稍稍停留都不曾显露，李玉心里没底，不知道皇上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想皇上久不听娘娘消息，如今听了，应当高兴才是。
可………
李玉正腹诽着，金座里的人冷不丁开口，“她去御花园做什么？”
那声音沉沉，李玉不由得惊了一下，又急忙回神禀报，“娘娘大约是去御花园遛弯消食，如今娘娘怀胎九月，太医说多走走利于来日生产。”
殿中一时寂静，隔了许久，弘历才沉沉应了一声，手中御笔不停，看起来不甚在意，李玉悄悄一叹，皇上大约真与娘娘生了隔阂。
可不成想第二日晚膳过后，弘历默声出了养心殿，弯弯绕绕竟是去了御花园。
李玉还来不及窃喜，就听他闷声询问:“昨个儿是在哪儿瞧见她的？”
李玉未做停留，忙引着他去，他原本还担心瞧不见娘娘，结果刚刚到地方，就瞧见如懿领着容珮与三宝随意逛着，满面笑意。
弘历一愣，而后急忙隐到一侧假山后。
李玉与进保反应极快的藏起来，两人虽不知弘历是什么心思，但李玉想着，若是让娘娘瞧见了他，那他今个儿大约是要留下来做花肥的，是以，李玉拉着进保连忙噤声，连呼吸都清浅，生怕引了对面人的注意。
就这么站了小半个时辰，眼见着如懿走了，弘历才从假山后头出来。
“回养心殿。”
李玉额头上的汗还来不及擦，就见弘历大步而去，便又匆匆跟着他回了养心殿。
李玉原以为这日子难得一见，却不成想弘历这几天仿佛上了瘾，日日踩着点到御花园，又日日隐在同一处假山后，若是她来便远远望着她，等那抹身影慢悠悠的远走，再匆匆回养心殿接着批折子，若是她不来，他也要等到暮色四合，才转身离去。
这自是隐在无人处的秘密，如懿也不曾得知，她依旧如往常一般来御花园遛弯消食，吹着微微晚风，瞧一瞧四处新生的枝叶，心头一阵轻快，容珮见她愈发高兴，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娘娘自打有孕便病痛不断，如今这般康健愉悦，当真不易。
可越不易别人就越高兴。
如懿脚底踩上那摊软软的东西的时候，还未察觉四下有什么不对。彼时暮色深沉，三宝手里的灯笼散着的光与这暮色相近，一时也瞧不清路上扔了什么，直到踩上的时候才觉出不对来，她下意识低头想瞧瞧是什么东西，却蓦地被容珮攥紧了手，“娘娘别低头。”
如懿一愣，心中顿起不安。
她压下心中的紧张，沉声询问:“怎么了？”
容珮摇了摇头，死盯着她脚下，“娘娘慢慢抬脚，奴婢搀着您往前迈，千万别低头。”
如懿点点头，只握着她的手抬脚，而后向前迈，将将站定，容珮便道:“娘娘，天色不早，咱们早些回宫吧。”
她似是打定主意不告知她踩得是什么，见这模样如懿便知怕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她如今不敢赌，未再询问便跟着容珮与三宝择另一条路回宫。
可越走，前头的血腥味便越大。
浓重的血腥味窜进肺里，如懿拍着胸口，强压下那股往上涌的恶心，两侧的草木似乎都阴森森的，只瞧着灯笼散出来的橘黄暖光才稍稍给了她一些安心。
这路显然不对，容珮当机立断改了方向，可脚还没抬起来，右侧修剪齐整的草丛中便窜出来一团黑影，直直朝着如懿扑过来。
如懿一惊，连忙往后躲，却不想四处又窜来两三团黑影，容珮与三宝拦在前头，一时不查便让她往后倒了下去。
她心中骇然，满心俱是担忧永璂会因此早产，可如今这般境况，她似乎只能被迫接受。
她惊的阖了眼，手往后撑着，只求摔得轻一些，却不想心灰意冷之时被人揽腰抱住，她摔在一个温热胸膛里，还未回神，便听一声凄惨猫叫，刺破这沉沉暮色。
她下意识回头，却被他摁回了怀里，“别动！”
如懿一愣，而后乖乖听话不动，他伸手覆在她耳朵上，如懿听着隔着他温热手掌也能听见的此起彼伏的惨叫，一时间心跳更快，只觉惊慌。
她贴在他肩膀上，手紧紧攥着他衣襟，怕自己瞧见些不干净的东西又连忙合上了眼。
似是过了许久，四处才重归寂静，她脸侧的温热远离，重新揽在她腰上，而后她便听见他温柔耳语，“好了，没事了。”
好似胸膛里的心突然砸回原处，她肩膀塌了下去，攥着他衣襟的手也抖个不停。弘历低头瞧她，见她眼睫轻颤，细细抽着气，方才未流的泪如今全都涌上来，悄然积满眼窝，又簌簌坠落。
他呼吸一滞，心上似针扎般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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