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四处摆着供于消暑的冰盆子，小太监立于一侧缓缓摇着冰盆上的摇扇，传来阵阵凉气，可弘历依旧觉着燥热难耐。
原是因着他此刻心里满是火气，自然觉不出凉快来。
李玉躬身立在下侧，瞧着弘历手里拿着那一纸供词，只觉他是满眼寒意，此事事关皇后娘娘与龙胎，想必皇上不肯善罢甘休。
昨日那几个被拉到慎刑司的奴才经了一番酷刑，眼下几乎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可招出来的供词却是看不出是谁人指使，只觉着是四处传来的闲话。
可这闲话听起来便让人觉着别有用心。
李玉也是去了慎刑司才知道，那几个奴才聊的，居然是十阿哥与皇帝父子相克，水火不容之事，这话听起来便觉诛心，如今又一字不落的传进舒妃耳朵里，自是惊的她心下不安，以致早产。
“胡安？”榻上坐着的人沉沉出声，李玉被唤回了思绪，恭敬回禀道:“胡安是钦天监监副，昨日拉去慎刑司里头的宫女，有一个是在花房当值，赶巧儿往翊坤宫去送鲜花，据她所说，这谣言已然隐隐传了好几日，她们也是听闻，说是这谣言的源头，便是钦天监监副胡安。”
弘历把供词拍在矮桌上，“眼下胡安在哪儿？”
“奴才问过了，胡安那日喝多了酒，第二日便中了风，如今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他顿了顿，又轻声道:“皇上，眼下钦天监监正正在外头跪着求见，据他所说，胡安是自己夜观星象得出了这结论，那日喝多了酒，便将这闲话嚷嚷了出来，他虽早已严令钦天监众人外传，可到底是没拦住。”
弘历冷哼一声，“监副好端端的在宫廷内喝的酩酊大醉，这是明摆着不要命了。”
李玉听出他话中嘲讽，也未敢接话，他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怪异之处，想来没哪个监副敢在宫廷内放肆喝酒，甚至喝成了中风，且依他们的心性，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是喝的不省人事，他们也会好好的藏在肚子里，哪里敢四处嚷嚷？想来，是有人别有用心，利用胡安罢了。
可如今胡安中风，张嵩明又推得干净，一时也查不明到底是谁下的黑手。
弘历也明白，这事儿明面上似乎是走到了死胡同，可想来会做出这种事儿的，无外乎卫嬿婉与金玉妍。
因着如今许多事都改了轨迹，弘历也摸不准金玉妍会不会掺和一脚，毕竟她现在怀着永瑆，实在是有理由做这样的事。
他思量着，想起他安插进永寿宫的人，被卫嬿婉寻着由头打发了出来，所以一时也未抓住她的把柄，也因着如懿有孕，卫嬿婉是个绝好的挡箭牌，他自然不想让她早早死了。
他想着，只要他不做反应，十阿哥健康长大，这谣言自然是不攻自破的。
“李玉，将慎刑司的几人处理了，且胡安赐死，张嵩明革职出宫，若是日后再有人造谣生事，一并格杀勿论，绝不姑息。”
李玉躬身应下，恍然想起昨日被晒得半死不活的田氏，便又轻声询问:“皇上，田氏还被关着，等着您发落呢。”
弘历沉吟两声，想如今田氏并未有什么罪名，如懿先前好端端把人拖出去，似是已然引起了闲话，他怕这么赐死田氏更会引起别人议论，如此便寻了个折中的法子，“赶出宫去，永不录用。”
“是。”
正说着，进保悄声进殿，“皇上，翊坤宫三宝来报，说是皇后娘娘醒了。”
弘历一愣，而后起身，风也似的往翊坤宫去。
翊坤宫里，如懿半坐在床上，正由着容珮喂她喝燕窝粥，如懿的手一直放在小腹上，似是在护着腹中小小的生命。
她是自梦里惊醒的，梦里的永璂小小一个人儿，像个糯米团子，他一声一声的唤着额娘，如懿浅浅笑着，想伸手抱起他，可却看见他渐渐消失，再也寻不见踪迹。
她自然是怕的，哪怕容珮同她说只要安心养胎便可无虞，她也依旧是心有余悸。
弘历来的时候，就见她素白一张小脸，乖巧的喝着燕窝粥，他脚步一顿，见她偏头望过来，眼中不禁又涌上热意。
他这两日被她惹得，似是要一股脑流尽后半生的泪。
容珮见两人无声凝望，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放下手里的粥碗，朝着弘历福了福身便悄声退了出去。如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缓缓低下了头，弘历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矮身坐在床沿，未等她言语便将人拥进了怀里。
他伸手抚着她柔软的长发，沁出的泪悄悄滴在她的发丝与衣衫上，不曾让任何人知道。
“没事了。”
他话中带了笑意，可如懿却从这话里听出了他堪堪安定的心绪。
这话是说给她听，或许也是说给他自个儿听。
他抱了她许久，如懿才缓缓抬起手，抚上他略微弯曲的脊背，她声音喑哑，显然还未彻底恢复过来，却是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安慰，“没事了。”
她想着，许是因为梦里，永璂消失后的一片黑暗中，是他握住了她的手，也或许是因着她如今一闭上眼睛，便能想起昏过去之前看见的他的满目慌乱，让她依稀想起城楼上求娶她的少年郎，在暖阳微风下，对她轻声说着，有我在，你放心。
他的怀抱依旧如原先一般温热，也依旧能安抚她慌乱的心。
弘历有些讶异，显然未曾想过她会这般回应。
他松开她，伸手捏着她尖瘦的下巴，才安下的心又生了些怨气，哪怕依旧红着眼也得挤兑她两句，“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马虎？昨日叫你出来歇着也不听，你什么时候能不逞强？”
如懿也未成想他变脸如此之快，一边在心中觉着自己方才的回应有些多余，一边扒拉下他的手，没好气的嘀咕，“原先又没怀过，哪里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她理直气壮的嘀咕，一字不落的传进他耳朵里，弘历被堵的说不出话，若不是两人还没挑明，他非得捏着她的脸让她重说是不是第一次。
如懿瞧他瞪着眼睛说不出话的模样也不敢再挤兑他，只缓缓叹出口气，正了脸色，“意欢在翊坤宫出事，若是有什么差错，臣妾难辞其咎，自然是不能安心的。”
弘历知她心疼意欢，所以也不再抓着不放，只握着她的手宽她的心，“舒妃那一切安好，朕给十阿哥取了名字，叫永瑞，所以你大可安心，好好养胎便是。”
如懿抬眼瞧他，永瑞？
瑞为吉祥之意，让她恍然想起容珮方才告诉她，意欢早产是因着听见那几个奴才谈及十阿哥与他父子相克，是妥妥的灾星，所以才引得意欢动了胎气，以致早产。
可如今他却取了意为吉祥的名字，究竟是奴才们所说的是谣言，还是他故意瞒着她？
她想着，卫嬿婉总不可能不动歪心思，如此这谣言，十有八九是他故意瞒着她。
如懿直直望着他，斟酌两句还是忍不住开口，“皇上可知舒妃为何小产？”
“朕知道。”
她手中一紧，“那到底是底下人乱嚼舌根，生了谣言，还是……皇上当日在杭州行宫，没同臣妾说真话？”
她有些心慌，可又说不清这心慌是打哪来，只是一想到他故意瞒了她，就觉着心被掏了个洞，呼呼往里灌着冷风。
他们成婚不到一年，如今的他，应该依旧是与她坦诚相待的弘历才对。
弘历察觉了她渐渐攥起了手，他慢慢打开她软乎乎的手掌，而后与她十指相扣，“我的确瞒了你，你那时身体抱恙，我不想让你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平添担忧。”
她瞬间蹙起了眉，手往回缩却没能从他指间逃离，弘历紧扣着她的手，直直望着她的眼睛，似是要看进她心里。
容珮悄声进来送安胎药，见两人别扭着也不敢多停留，轻声放下药碗便退了出去，弘历见她梗着脖子，脸上却是不自觉露出了些许委屈，他缓缓叹息一声，“天地良心，我只怕你忧思成疾，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如懿别过脸，“臣妾只是担心舒妃，天象之说不可全信，还望皇上莫要迁怒舒妃与十阿哥。”
她一壁说着一壁想起当日的永璟，想起养心殿里，他怒气冲冲的同她说，天象之说，历代帝王无一不重视，他就是信了又如何的模样，恍然觉着她的话十分无力，她似乎根本阻止不了他的疑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意欢与永瑞母子分离。
弘历端起药碗，拿着勺子轻轻的搅了搅，而后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喝药。”
如懿没动，她如今满心悲戚，为意欢，为永瑞，也为永璟与自己，自然不想多看他，弘历压了一口气，直觉这人遇喜之后就变得傻了许多，可如今又不能同她生气，只好耐心的解释着，“你担心的十阿哥与舒妃正好好在储秀宫躺着，十阿哥叫永瑞，朕亲自挑的名字，瑞为吉祥，朕相信，他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他的话清楚明晰的传进她耳朵里，如懿寻思了一遭似是明白了什么，她有些不敢置信的偏头瞧他，心里不住地寻思，他怎会不生疑心？
弘历见她呆愣的样子十分嫌弃，手里的勺又往前递了递，她却偏头躲过去，只睁着大眼瞧他，“皇上是不信钦天监所言了？”
她大有不给个说法便要与他僵一辈子的模样，弘历担心药凉了会失了药效，便被她磨得起了脾气，“好好喝药！”
如懿被他唬了一下，抿着嘴瞧他，弘历没法子，又放下药碗，拉着她的手小心的哄着，“传谣言的监副被赐死，张嵩明被革职，传闲话的奴才走不出慎刑司，我若信了，永瑞昨夜就会被送出宫。”他顿了顿，有些无奈的望着她，“我现在就担心你，你专心养胎，少操心别人，行不行？”
如懿眨眨眼，没说话。
弘历又端起药碗，“能喝药了？”
她未接话，只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碗，憋着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弘历见她端碗的时候便伸手斟了茶，见她喝完便赶忙递过去，让她喝一口，好去去嘴里的苦味。
如懿紧蹙着眉，闭嘴不言，生怕一张嘴便把刚才的药都吐出来。
弘历伸手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寻思了半天还是气不过，不由得张嘴数落她，“笨的紧！”
如懿瞥他一眼，见他虎着一张脸，到底不敢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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