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巧：长路迢递（5）

武成十九年，在方洋飞跟北荣军反复的拉锯战之下，北方大部分的失地终于得以收复。武成二十年七月，方洋飞决定，反攻上都。

开打的前一晚，武藏趴在咯吱作响的床板上给巧巧写信。他的右臂在之前的战役中受了不轻的伤，随便一牵扯就是伤筋动骨的疼。但他悬臂握笔，坚持让自己的字迹不乱。

这场仗之后，他未必能活下来，所谓“见字如面”，这可能是巧巧见他的最后一面。无论如何，总归是要体面点。他希望在巧巧心里的自己，全胳膊全腿，未曾血污覆面。

武藏在信中写了许许多多阳州的地产风物。在信的最后，他写道：

“若有幸得存残肢断臂，唯愿余骨归乡。”

武藏写完，把它折好，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胸口处的护心镜后。

这场仗打得如所有人预料中的一样惨烈。北荣也知道，上都若守不住，他们就只能退回西北，下一步可能就会被逐出鸿云关外，于是下了死力气守城。双方在外城僵持了整整四个月。

四个月里反复攻城已经把北荣消耗得差不多，但景朝的粮草也快要支撑不住。朝廷一日三催，要方洋飞加紧攻城。

十一月十二日，方洋飞接到巧巧的私信，被告知景朝的粮草现在确实难以周转。

十一月十三日，方洋飞再次下令攻城。

十一月十四日，景朝军在与北荣对攻了一昼夜后，终于攻入城内。上都的内城再次插上了景朝的王旗。

武藏随军队一起冲入内城，攻城战里，他冲得靠前，身中数十处刀伤，还有两三支箭矢深入骨肉，擦伤更是数不胜数。但许是战意上头，他丝毫没觉出疼来，拄着旗杆，站在内城白玉阑干前眺望这座城池。

他想，不知今夜清州是否也如上都一般，月色如水。

景朝军在重新占领上都后，又打退了北荣的几次反扑。在确认上都及周围安全后，方洋飞上奏，请求恭迎皇帝回上都。

武成二十年十二月十五，皇帝从清州摆驾回京。

武藏身上的伤那时还没好全，但已经能下地走动，他坚持要随方洋飞一起恭迎圣驾。方洋飞看了他一眼，眼里有叹息，但到底还是准了。

皇帝回上都那天，仪仗摆得很长。皇帝之后，文武百官前面，是一具棺木。

武藏作为方洋飞地左膀右臂，站的很是靠前。他看到那棺木时，脑中嗡嗡作响。

不会的。

他安慰自己，那具棺木里躺着的不会是巧巧。巧巧还未去过阳州，她怎么会走，怎么舍得走。

然而，直到百官队伍行尽，他也未曾看到巧巧的身影。

皇帝回到紫宸殿后，先论功行赏，然后说明了对阵亡的将士要予以厚葬，若能寻到家属，要善加抚养。最后说，巧巧为国鞠躬尽瘁，当以国士亲王礼，予以厚葬。

百官在殿上跪谢君恩。武藏与众将士在殿外，齐齐一跪，穿着甲衣叩谢，声动天地。他左手执戟，右手按剑，垂着头随众人山呼万岁，无人看见一道水迹沿着他的眼角，蜿蜒滑落。

皇帝回来后没几天，武藏就在军营里看到了四海。四海是奉令出来给攻城的将士们看伤，难得空闲的时候，他跟武藏说巧巧临走之际的遗愿是希望自己骨殖能回上都，现在也算如愿。

武藏算了下四海说巧巧走的日子，那天他们正好攻入上都内城，重新将景朝的旗帜插入皇宫。

四海啊，对了。

四海一拍手，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底层掏出一个锦袋，递给武藏。

四海这是伊侍郎让我给你的。

四海她说，就当是你给她侍弄了拿许多时日花草的报酬。

武藏打开锦袋，里面是一枚用芙蓉石雕刻的芙蓉花。他笑了一声，收好之后，向四海道谢。

巧巧出殡那日，纸钱撒了一路，在京将士无不缟素，还能动弹的，自觉地站在从上都到京都的路两旁。他们心里都明白，除却运气跟主帅，最重要的便是粮草。往年粮草都被死死地拿捏在朝廷文官的手里，他们大多抠的要死。而这次巧巧调运粮草，从未克扣过前线供给。

他们感激她，所以愿送她一程。

武藏跟着他们送巧巧，巧巧的棺木入土时，他望着飘摇的引魂幡和纷飞的纸钱，想他没能救得了她。

他救不了方书剑，也没能救巧巧。阳州终究只有他一个人能回去，而有些话，在家国之间，他都没来得及去问一问她。

他甚至没有机会去问她一句，那枚芙蓉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所思在远道，还是，不肯嫁东风？

所有人都散去后，武藏将一坛清水浇在墓前。上都如今民生凋敝，百北俱废，他找不到酒。但他想，巧巧或许不会在意。

武藏跪在巧巧的墓前，执子弟礼，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