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苏杭

晨起时，缥缈透明的雾织成一张巨大的帐子，严严实实地罩在紫禁城的上头。

因着昨日天色已晚，弘历便留了朗佳氏在宫中过夜，也好与如懿说说体己话。今日一大早更是派了李玉来，吩咐了仔细送朗佳氏出宫，如懿与额娘依依惜别，眼含热泪地看着额娘的身影消失在了垂花门。

容珮见她有些低落，轻声提醒道，“娘娘，该用早膳了，一会您还要去如意馆画画像呢。”

如懿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颔首道，“好，传膳吧。”

弘历下了早朝，便去了如意馆等如懿，闲来无事时，翻出了一卷画卷，徐徐展开，画卷上写着“心写治平”四字，卷上佳人如斯，分别是孝贤皇后琅嬅，慧贤皇贵妃晞月，纯嫔绿筠，愉妃海兰，嘉妃玉妍，舒嫔意欢，一个个都端静之姿，正襟危坐，唯有当时还是娴妃的如懿，笑得清澈明朗。

弘历看着如懿的画像，忍不住露了笑意，又轻轻抚摸过她的眉眼，好似要把她这明媚的笑容记在心里。

他又恍然想起了那副只剩他一人的画像，心里一阵刺痛，前世郎世宁的话语还在耳边游荡，“臣画画时，娘娘一直笑，臣当时还问娘娘，一直这么笑着，不累么？娘娘说，想起与皇上年少情深，一路走来，觉满心欢悦。臣一生在大清画了那么多画，唯有这幅画中见过真情意。皇上，臣如今临死，只想问一问，这样的真情意，都没有了么？”

那是郎世宁临去时，他前去如意馆探望，当时是怎样回答郎世宁的他已然记不清了，又或是不想去回忆那些一直关在心里不愿被任何人知晓的往事。

可那样的真情意到最后真的没有了吗？或许当时那些复杂的心境他也说不清楚，他那时太懂得如懿的骄傲，又知晓如何磋磨如懿的骄傲，所以将她一把铜锁，锁在翊坤宫，把他们从年少时的情分也一同关了进去，到最后，只落了个兰因絮果的局面。

呵，也真是该！

正出神间，如懿悄然而至，笑着福身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弘历看着她温暖如春的笑才回过神来，扶起她，“快起来吧。”

两人一同在座上坐定，弘历不由分说的牵起她的手，如懿微微晃了晃，“皇上，这不合规矩。”

弘历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是不合规矩，但合你与我的心意。”

郎世宁也在一旁道，“皇上和皇后娘娘牵着手的样子真好看。”

弘历笑道，“那你就画下来，看朕与皇后，如何执手相看两不厌。”

但愿，但愿这一世不要再走到相看两厌的境地。

后宫的日子风平浪静，而前朝的风波却自老臣张廷玉再度受到皇帝的斥责，震荡着整个初冬时节。

永璜与永璋受了皇帝的吩咐，在户部学事，可谁知永璜暗地里只顾着和永璋较劲，凭白一点小事都要分个高下，皇帝嘱咐的事情一点也没办好，他知道了自是不满，张廷玉又急匆匆地向皇帝奏请回乡，皇帝不禁动怒，斥责道，“试想你曾侍朕讲读，又曾为皇长子的师傅，如今永璜与自己的弟弟都做不到互相谦让，焉知不是你这个做师傅的责任？”

张廷玉造此严斥，惶惶不安，之后，皇帝命九卿讨论张廷玉是否有资格配享太庙，因着张廷玉前些年与汪由敦暗地里互通消息，本就受到皇帝的斥责，九卿又如何看不出皇帝的心意，一致以为应该罢免张廷玉配享太庙。皇帝便以此为依据，修改先帝遗诏，罢除了张廷玉死后配享太庙的待遇。自此，张廷玉的势力，便被瓦解大半。

据说，张廷玉回桐城老家时，地方大员为了避嫌，无一人出面迎接，只有一位侄子率几位家人把他接进了老宅之中。

前朝自此风平浪静，连西藏郡珠尔默特那木札的叛乱亦很快被岳钟琪率兵入藏平定，成为风轻云淡之事。

这日，弘历正在书房中查看岳钟琪平定西藏的折子，如懿陪伴在侧红袖添香，意欢则临灯对照，伏在案上，将弘历的御诗一首首工整抄录。

如懿瞧她抄得专注，含笑道，“舒嫔日日誊抄皇上的御诗不说，还可把皇上的每一首御诗都熟读成诵，这份心意当真是难得。”

弘历合上折子，抬首笑道，“是啊，朕那日去储秀宫，见舒嫔的案上摆了许多朕的御诗，都是她亲手抄录的。”他看向意欢，眼神里满盈着几分怜惜与赞许，“舒嫔，对着灯火写字久了眼睛累，你歇一歇吧，把朕的桑菊茶拿一盏去喝，可以明目清神。”

意欢略答应一声，才要起身，不觉有些晕眩，身子微微一晃，幸好扶住了身前的紫檀长案，才没有摔了下去。

如懿忙扶了她坐下，担心道，“这是怎么了？”

弘历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便吩咐李玉道，“去传江与彬来给舒嫔瞧瞧。”

江与彬来得极快，替舒嫔把了脉，微微笑道，“恭喜皇上，舒嫔娘娘的脉是喜脉，已有两个月了呢。”

弘历心中百感交集，含笑道，“好，好啊，既如此，舒嫔的胎就交给你看顾了。”

如懿也在一旁，宽和地笑道，“恭喜皇上和舒嫔了。”

意欢久久地怔在原地，一时还不能相信，听如懿这般恭喜，这才回过神来，想要笑，一滴清泪却先涌了出来。她轻声道，“盼了这么久…..”话未完，自己亦哽咽了，只得掩着绢子，且喜且泪。

嬿婉在养心殿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她本新学了月琴，想要给皇帝弹奏，如此，也没了兴趣，只恨恨地下着台阶，没成想一个不稳便斜斜歪了下去，幸好旁边的凌云彻扶住了她，她又羞又恼，低声道，“你别想看我笑话！”

凌云彻也不瞧她，低首道，“微臣只想提醒令贵人，小心足下。”

嬿婉未回他，只扶了春婵的手，急急而去，后面隐在暗处的进忠，将他俩的对话听了个分明，嘴角含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嬿婉走在长街上，扶着春婵的手，抱怨道，“凭什么就我不得宠，她们一个个得宠的得宠，遇喜的遇喜！”

春婵瞧她这样，小心劝慰道，“主儿且安心，皇后娘娘正得盛宠，不是也没有孩子吗，奴婢听说，那嘉贵人之前去太医院求过坐胎药的方子，不如咱们也去要一副？”

嬿婉听后跟得了宝贝一样，“好，那你明日就和春婵去。”

春婵笑道，“主儿放心就是。”便扶着嬿婉悠然回宫了。

乾隆十六年，前朝安静，西藏的骚乱也早已平定，皇帝以为西北无忧，便更重视江南河务海防。正月，皇帝以了解民间疾苦为由，奉母游览，第一次南巡江浙。

临行前，如懿又去探望了彼时已有五个多月身孕的意欢，细细叮嘱了她一些事项，弘历因害怕魏嬿婉再动手脚，便将江与彬留在了宫里，又派了凌云彻等几个侍卫去看顾储秀宫，莫要出了什么差错。

正月十三，皇帝奉皇太后离京，经直隶，山东至江苏靖江。然后由运河乘船南下，经扬州，镇江，丹阳，常州至苏州。三月，御驾到达杭州时，已有薄薄春色，景色甚是宜人。

弘历先是登观潮阁阅兵，又召了当地的官员处理事宜，等到了第三日才得闲和如懿好好游览江南春色。

弘历与如懿直奔最热闹的街上去，条头糕自是肯定吃了的，两人边走边议论，“这个定胜糕也好吃，哎，杭州的小吃都好吃。”“夫君，我喜欢吃那个葱包桧儿，说是把秦桧包进去炸了。”

弘历十分认真的神情，“要是真把奸臣贼子炸了能天下太平，我就起个大油锅，换一个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如懿眼里盛满了星光，“如今这盛世景象，还不都是天子夙兴夜寐的功劳。”

弘历笑道，“总要出来了，才不算在奏本上了解我的子民，我的天下。”

如懿朝他挤挤眼睛，“有人跟着呢。”

弘历本就厌烦后面跟着两个尾巴，拉着如懿的手，避开进保和李玉，不顾这两人连连追喊，便跑远了。

二人一口气跑到另一条街上，对视一眼，便都笑得打跌，如懿打趣道，“要是进保和李玉寻不到咱们了，怕是要去报官了。”

弘历笑弯了腰，半响才道，“如此咱们便隐姓埋名，就在杭州定居了，反正咱们都喜欢这儿，我还落个清闲。”

是呢，做个老百姓多好，守着妻儿，闲时赋诗，兴来出游，不必整日殚精竭虑，多么舒坦。

两人又在这条街上逛了许久，弘历看见有卖小孩子家的玩意儿，便拉着如懿的手兴冲冲地过去，如懿在他耳边悄声道，“买这个做什么？”

弘历笑道，“提前买着，你总得给我生几个不是么？”如懿红了脸，又碍于在人前，只得跺了跺脚。

弘历将那拨浪鼓，风车，泥哨，竹蜻蜓都买了三个，抱了满怀，如懿奇道，“你怎么还都买三个啊？”弘历一脸显摆，“自是有用处了。”如懿不解，但心下也是高兴。

两人慢慢走着，到了西湖边，弘历将刚买来的物件都放到了地上，在桥边上坐了下来。

如懿捏着手中的拨浪鼓，靠在弘历肩上，“这儿静静的真好。”

弘历感叹道，“是啊，只有我们两个人清清静静的真好，如懿，不止这西湖的美景，我还想与你共看春日的樱花，夏秋的凌霄，冬日的梅花。”

如懿笑道，“善始善终，共看四时花开。”

弘历握上她的手，“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我也要你陪着我，我要那个一生一次心意动的人陪着我。”

如懿轻声而坚定，“我会，一直会的。”

弘历抬头，拥住了她，逼回了欲要落下的泪，情话比西湖的夜还要柔软，那一刻他只觉得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无关帝后身份，无关那后宫中的种种算计，只有他们俩，一如年少时，一如初见时那般，情深义重，两心相许。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西湖月夜，如懿也忽然想起与他初见时听得那曲《墙头马上》，心中满涨着温馨的暖意，虽说这宫里尔虞我诈，是非不断，可只要他一直这样护着她，就好。

直到进保和李玉二人匆匆寻到他们俩，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回了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