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风波定

漫天星辰在黢黑的天空中散发着微弱的光，如懿坐在廊下手托着腮，似是出神地在想些什么。

宫门开合的声音引得她回过了神，只见弘历缓缓向她走来，满脸尽是疲倦，眼下也微微发青，如懿见他这样，也不免心疼。

弘历走到廊下，挨着她坐下，轻声道，“在想什么？”

如懿摇摇头，闷闷道，“没什么。”

弘历掰过她的身子，对上她有些湿漉漉的眼睛，“我已吩咐李玉去查含冬的底细了，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如懿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只是觉着有些累罢了，这宫里的是非好像无穷无尽。”

弘历听她如是说，一时也有些语塞，只揽过她，抬头看着夜空中的点点星子。

夜半时分，弘历却难以入眠，他恍然想起了前世的种种，一段数十年的情感，一朝跌宕断裂，竟只是因着他的疑心，是他，亲自引着如懿到热闹繁华锦绣簇拥里来，却也是他，亲手丢开了她，遗她在孤清里。他轻轻转过身看着在睡梦中亦蹙着眉的如懿，将她拥进了怀里。

是了，这宫里她向来是不喜欢的，只因他那一句“你放心”，如懿便心甘情愿的留在了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他还记得同听那曲《墙头马上》时，她同他说，但愿皇上不要让臣妾做了李千金，被迫抛下儿女，受辱离开，他还说，他只有裴少俊的钟情，没有他的软弱寡情。

呵，可后来又如何？断发的皇后，西湖的情绝，在烟波渺茫的岁月里回头看去，谁还记得当年《墙头马上》的昆曲袅袅里，有人一见知君即断肠。

不过一语成谶，字字锥心罢了。

一行清泪缓缓落下，又滴到如懿的脸上，他不敢再细细想下去，只紧紧的拥住她，似要拥住这紫禁城中的唯一的那点温暖。

次日晨起，两人正用早膳的当口，李玉躬身进来禀告，“启禀皇上，含冬在慎刑司中受不住刑，咬舌自尽了。”

如懿拿着的筷子的手一抖，如此怕是死无对证了，弘历不禁怒道，“无用！那含冬的底细可查清了？”

李玉慌忙跪下，“皇上息怒，奴才和凌大人已经抓紧在查了，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他不耐地挥了挥手，“下去！”

用完了早膳，如懿见他憔悴，便道时辰还早，替弘历篦了篦头发，他轻叹一声，无奈道，“含冬一死，到底是查问不到什么了，金氏那日说要严刑拷问惢心，皇额娘也赞同。”

如懿恳切道，“皇上，惢心一个弱女子如何能进慎刑司，且臣妾从未指使含冬去谋害四阿哥，严刑拷问也问不出什么。”

弘历见她发急，忙道，“我知惢心是你的贴身侍女，你自是舍不得的，我也信你从未做出此等事，所以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只是置之不理。”如懿见他未曾疑心过自己，心中也难免触动，嘴止不住的向下撇，微微红了眼眶。

弘历在镜中瞧见她这样，忙站起身拥住她，“委屈你了。”如懿摇摇头，“臣妾是怕皇上为难，虽说皇上相信此事并非臣妾所为，可后宫乃至前朝，都会要皇上给一个交待的。”

弘历摸了摸她的小脸，语气中含了一丝凉薄之意，“朕是皇帝，朕都从未疑心过你，看旁人敢说什么，”他软了语气，又道，“如懿，你放心就是。”

七月夏末，八月秋初，就在这夏末初秋的夹缝里，残阳如血，阴雨似魅。

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李玉与凌云彻也一趟趟出宫去查含冬的底细，可总没个结果。

如懿坐在榻上盯着那屋檐上滴下的水，只觉那雨水都要比这宫里的人自由自在许多，不用受那许多算计，不用搅进这许多的是非里。

惢心走上前，福身道，“主儿，如今含冬已死，若要证明主儿的清白，唯有奴婢，奴婢得去慎刑司。”

如懿怔怔地摇头，又拉上惢心的手，“你若真进了慎刑司，不死也得脱层皮，你一个弱女子哪里经得起这些，惢心，这话不要再说了。”

养心殿中格外静谧，伺候的奴才都知道皇帝这几日喜怒无常，都害怕一个不小心便掉了脑袋，只小心翼翼地侍奉着。

弘历窝在龙椅中，像是颓废到了极点，含冬的底细这般难查想来也是金氏在背后指点过。

一股愧疚感悄然涌上心头，他时常叫她放心，但她何曾真正地放心过，最后不过是放掉了自己的心，再也寻不回来了，他是那样的怕，怕到最后再走入两相决绝的地步。

这一日李玉与凌云彻终于带来了好消息，李玉在一旁躬身禀报道，“皇上，奴才和凌大人去过含冬家中，发现家中已经无人了，又问过左邻右舍，皆说前些日子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接走了含冬的阿玛，不过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可奴才看着家中虽无人但干净整洁，像是有人时不时来打扫一般。所以让凌大人日夜守在含冬的家门口，才终于等到了含冬的阿玛。”

凌云彻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微臣见到含冬的阿玛之后，细细查问，竟是玉氏一族来经商的人带走了含冬的阿玛。”

弘历连连冷笑，“玉氏？好一个玉氏，好一个金玉妍啊，想来他们定是暗中和宫中互通消息吧。”

凌云彻恭谨道，“皇上圣明，那含冬的阿玛说，玉氏商人说含冬在宫里得了荣华富贵，来接他去享几天福的。微臣也未敢打草惊蛇，又让他回去了。”

弘历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怒道，“他们都当朕是瞎了吗？暗地里做下此等事！李玉，传朕旨意，将贞淑押入慎刑司严刑拷问，另外去仔细搜搜启祥宫，不可放过一丝一毫，再将玉氏任何在京中经商的人全部发落回去，不许他们再进京。”他顿一顿，阴狠道，“金氏么，等她生下龙胎，朕自有处置。”

李玉打了个千，“是，奴才遵旨。”

弘历又靠回龙椅里，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他缓缓道，“凌云彻，此事你办得极好，便进为御前二等侍卫吧。”凌云彻压住心中的喜悦，郑重道，“微臣多谢皇上！”

李玉雷厉风行，不过半日便有了结果。他在贞淑的寝殿里又搜到一瓶银杏芽汁，贞淑颇通医术，偷偷告诉了那玉氏商人该如何制成这银杏芽汁，玉氏商人制好后又悄悄从宫外递了进来。可那贞淑不论受了多少刑罚只道此事与金答应无关，是她看不惯皇贵妃跋扈，才偷偷做下此等事。

弘历知晓后不禁勃然大怒，惩治了戍守宫门的侍卫们，又增派了一批人手，贞淑则被遣回玉氏，可他也悄悄吩咐了，路途长远，出个什么事儿人也就没了。

金玉妍得知后，明白大势已去，如今族人不在京中，贞淑也被遣送回母族，只留她一人，孤立无援。她一碗接一碗的喝着坐胎药，只希望靠肚子里这个孩子，能让皇帝不那么冷待她，那样她就还有机会，还能为母族挣得一份荣耀。

可这一世，那玉氏王爷逼死发妻一事自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自然这也是后话了。

海兰与意欢几人也终于能进翊坤宫与如懿叙叙话，海兰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还好皇上命人严查含冬的底细，不然含冬一死，姐姐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意欢也道，“是啊，还好皇上信姐姐，这才没冤了姐姐，可这金氏还怀有身孕，到底不能太过严惩。”

如懿叹了口气，“孩子到底是无辜的，皇上也说了，待到她生产之后，再做处置，且她族人一个个都被遣送回去，她再折腾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了。”

八月十三，正逢弘历万寿节。

如懿领着各宫嫔妃贺了寿，又端上来一盘亲自做的白玉霜方糕，弘历见她在自是高兴，席间也多饮了几杯酒。

宴席散后，弘历醉醺醺的坐在辇轿上，瞧这方向是往养心殿去的，不由斥道，“谁让你们去养心殿了？朕要去翊坤宫。”李玉赶忙让那抬辇轿的小太监改了方向，紧赶慢赶地去了翊坤宫。

翊坤宫内，如懿见弘历醉醺醺的趴在床上，也觉着好笑，让惢心去备了醒酒饮，拿着手里的盒子瞧了瞧他，还是把他叫了起来。

弘历拿着那盒子，慢慢地打开来，看见盒中的同心结，酒也醒了一大半，又见那盒中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弘历见她如此郑重地又为自己备了一份生辰礼，一时竟压不住这几日翻滚的情绪，趴在如懿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如懿一时也手足无措，本想送生辰礼让他开心，没想到这人居然哭得这么伤心，只能抚摸着他的背，等他哭够了再说。

弘历哭了半响，眼睛也微微红肿，缓缓道，“如懿，是我对不住你，我这几日在想，如果我不是一个皇帝，咱们只是寻常夫妻，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情了。”

她轻轻地笑了，摇了摇头，“只要咱们在一起就好，你若一直信我，那在这是非之地，我也是安心的。”

弘历无话，只紧紧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