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阳

这一日正逢着重阳，按着宫中的规矩，九月重阳正日，皇帝要亲自陪着太后到万岁山登高，以畅秋志。到了夜间，太后兴致颇浓，便按着皇帝外赏百官花糕宴的规矩，在重华宫宴请帝后嫔妃，皇帝生性爱热闹，自然更加凑趣。

酒过三巡，歌舞之乐也缓缓沉了下去，静夜的凉风一重重覆上身来，多了几分蕴静生凉，摇曳的满地黄花灿烂。弘历嘴角带了一抹淡薄的笑：“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实在无趣的紧了。”

皇后笑道，“那一曲《桃夭》，臣妾记得是皇上最喜欢的，常说妙龄女子素颜红裳，恰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令人赏心悦目。”

弘历轻轻一嗤，喝尽杯中的酒，“宫中宴饮常用梨花白，今日饮菊花黄，才有新意。这歌舞朕虽然喜欢，可是看多了也腻烦，皇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么？”

皇后脸上微微一黯，勉强笑道，“皇上总喜欢别出心裁。”

太后抚着鬓边的祖母绿赤金凤缕珠步摇，摇头道，“别出心裁也罢了，若能新颜常在，侍奉在君王之侧也是好的。”她看向皇帝，“皇帝，哀家去岁赐予你的新人陆氏伺候了你一年，一直还是常在之位，是不是不合皇帝你的心意啊？”

弘历笑容微微凝滞，不置可否，“皇额娘厚爱，儿子心领了。”

太后微微垂下眼睑，很快朗然笑道，“皇额娘本想你身边有个可心的人好好伺候你，若是陆氏不好，就在常在的位份上慢慢熬着吧。身为嫔妃，不能讨皇帝欢心，就是多余。”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可落在在场嫔妃的耳朵里，却尤为刺耳，不觉收敛了神色。太后笑得和颜悦色：“如今是秋日里了，再舞春日桃花盛开时的《桃夭》，未免不合时宜，皇帝，咱们便换一只歌舞吧。”

弘历听得太后这样说，便知道是意欢要来了，只奉起一杯酒：“皇额娘做主便好。”

太后淡然一笑，抚掌两下，却听丝竹声袅袅响起，悠然一缕如细细一脉清泉蜿蜒，如泣如诉，慢慢沁入心肺。却见满地各色菊花丛中，悠然扬起一女子纤细翩然的身影，踏着丝竹缓缓而来。

弘历看着意欢走近，心里只有愧疚。上一世，如懿与意欢对自己的满腔真心，可自己到底是辜负了，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意欢那样清冷孤傲的性子，饶是自己已经想着与她重头来过，可她又怎么肯，只能一把火，埋葬了过去，埋葬了自己。这一世，弘历虽不能再分出心给她，但也得好好弥补自个儿作下的孽。

意欢还是如上一世那样，念了一首李清照的《醉花阴》。弘历抚掌笑道，“今夜歌舞甚好，为何只念诗词？”意欢垂着脸，声音却不卑不亢，毫无献媚或畏惧之意，“臣女不喜欢太过热闹的歌舞，倒觉得古人的诗歌颇有蕴藉，须细细品味才得意趣。臣女素闻皇上秉圣祖文心之质，善于吟咏，以为会得知音之感。”

弘历这话已经听了两遍，但碍于在人前，缓缓笑道，“你叫什么？”

“意欢，有心意欢沉之意。”弘历绵绵道，“那今日朕与你，便是相见欢了，”又问道，“你姓什么？”“叶赫那拉氏。”

此语一出，底下的嫔妃们便窃窃私语，嘉嫔“哎呀”一声，以袖遮口，惊奇道，“叶赫那拉氏？可是被我建州女真所望的叶赫那拉氏？”她盈盈望着皇帝，娇声道，“皇上，臣妾虽来自玉氏，却也听说当年叶赫那拉部为我太祖努尔哈赤所灭，叶赫那拉部首领悲愤不已，曾说就算叶赫那拉只剩一个女人，也要灭了建州女真，不知是不是真的？”

弘历不以为意地笑道，“一个女孩子，朕不信倒能成了精了，叶赫那拉氏出身满蒙贵族，倒不想将这汉人的诗词歌赋念得这样动听，真是难得。朕记得，满宫里通晓汉家诗文的便只有贵妃和如懿了。”

如懿见他忽然提起自己，只看着弘历微微一笑。

弘历看着意欢，“你说话很让朕舒心，便封为舒贵人，赐居储秀宫吧。”

嫔妃们虽有不甘，也只得起身，贺道，“恭喜皇上。”

弘历朗声道，“给舒贵人赐座吧，再把朕给各宫的赏赐都呈上来。”太后见弘历很喜欢意欢，自己的目的业已达到，便道，“哀家乏了，先回去歇着了。”众人忙起身，“恭送太后。”

太后走后，宴席上便松泛了不少，大家伙儿都喜滋滋的看着皇帝给的赏赐。

阿箬心不在焉的打开锦盒，看到里头那东西忍不住的“啊”一声，忙把那锦盒扔到桌子上。她身边的玫嫔看到那东西，不禁变了脸色，愤愤道，“皇上，这是当年害死臣妾孩子的朱砂！”

阿箬颤声问道，“皇上，这朱砂有毒，您赏赐臣妾这个做什么？莫不是哪个小太监拿错了您的赏赐？”

弘历瞧着她，面上竟带了一丝笑，“朱砂有毒，遇热可出水银，赏赐给你再合适不过了。毓瑚，你来说说。”

毓瑚上前一步，“是，奴婢奉皇上之命，彻查娴妃娘娘被诬陷一事。当年告发娴妃娘娘的三个奴才，小禄子已死，小福子在瓮山铡草，小安子在慎刑司服苦役，奴婢去问了小福子，才知道当日说娴妃买通他在玫嫔与仪嫔的饮食里掺了朱砂的事，是慎嫔嘱咐他做得。且那小福子与小安子的家中甚是富裕，奴婢也去问了，是慎嫔拨的银两。其余的也只能问问慎嫔娘娘自己了。”毓瑚明白，此刻不是动高晞月的时候，所以便隐去了高晞月在背后指使阿箬的罪证。

弘历嘴角噙了冷漠的笑容，声音却是全然不符的温柔，“那么慎嫔，朕且问问你，是怎么回事呢？”

阿箬听得此话吓得已经白了脸色，慌忙地跪在地上，“皇上，臣妾没有做过这些事情，臣妾冤枉。臣妾和小禄子，小福子本就没什么往来，也不知他家中是什么情况，况且臣妾听说小安子在慎刑司服苦役时，早已经哑了喉咙，再不能说话了。”

如懿扬了扬眉毛，缓声道，“任何人出入慎刑司，慎刑司都有记档，本宫前些日子无意翻看慎刑司的记档，并无任何你出入慎刑司的记录，你又如何得知小安子已经哑了喉咙，不能说话了。”

阿箬一时语塞，神色剧变，“臣妾也只是听说，比不得娴妃心思细腻，连慎刑司的记档都会去查。”

如懿的目光徐徐扫过她的面庞，“本宫当然要查，受冤之人当然要想着如何为自己洗清冤屈。”

阿箬狠狠道，“娴妃娘娘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

如懿含笑道，“这话与你自己说，最合适不过。”

弘历的语气虽淡漠，却隐含了一层杀意，“那么慎嫔，既然你当年亲眼见娴妃如何加害玫嫔与仪嫔的孩子，自然日夜记得，不敢淡忘，那你自己再说一遍与朕听吧，不许错一个字！”

阿箬急得乱了口齿，拼命磕头，“皇上，当年的事情太过可怖，臣妾不敢再记得，臣妾只记得，是娴妃向玫嫔与仪嫔的饮食里添了朱砂，至于细枝末节，臣妾实在是记不得了。”

“荒唐！”玫嫔勃然大怒，“当年你口口声声说，娴妃如何害了我和仪嫔的孩子，细枝末节无一不明，如今却不能一一道来，可见你当时满口谎言，全然未往心里去。”

如懿起身，向弘历欠身道，“皇上，臣妾不相信慎嫔有这么大的本事，弄来这么多朱砂，又将事情安排的如此细致。臣妾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慎嫔。”

弘历用余光扫着晞月，只见她愣愣地坐在那，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慎嫔？”弘历轻笑道，“她从始至终都是你的奴婢而已，罢了，朕今儿也乏了，来人，将阿箬带回养心殿偏殿，着人看着她，不许她寻短见或是旁的缘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