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昨日重现（上）

当那些书卷化为的光点与我完全合二为一的时候，仿佛按下了某个神秘的开关，潮水般的记忆铺天盖地涌进了脑海。我好似一只折了桅杆的小船，在偌大的浪头里被无情地四处拍打。

记忆会影响人的性格吗？或者说，拥有着这些记忆的之前的“我”，和这个失去记忆的现在的“我”，真的是同一个“我”吗？

我茫然了。记忆来得繁多且杂乱，反而显得没什么实感，更像是站在上帝立场上，去观察另一个人的生活。

我从翻滚的洪流中看到了一个平凡女孩的一生。她年幼家境贫寒流落街头，即将被人欺辱之时被路过的贵妇带走。贵妇教她书法、女红，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温暖，她也自然将对方当做天神一样敬仰。三年五载，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由软弱可欺的白丁变身聪敏得力的宫人。这些闪着光的岁月被她对待宝物般在心底珍藏，此时犹如街巷酒楼传唱不息的真人戏剧，一幕幕交相辉映在我眼前。

我好奇地点开其中一段，地点是在皇宫姹紫嫣红的后花园。少女和其他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正凑在一处愉快地做游戏，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不时惊起栖息在树枝上的鸟雀。

「阿文，你今天看起来很开心呢。」

坐在右边那个脸蛋圆润、穿着粉色底色点缀樱花纹路的振袖的女孩调皮地眨着眼睛打趣她，而少女也相应地抿了嘴唇，露出略显羞涩的笑容。

左边一身湖蓝、眉心一颗美人痣的女孩也一脸八卦地加入对话：「我知道我知道，阿文之所以那么开心，是因为你家夫人怀孕了对不对？」

「……哎呀，这可真是了不得。」粉衣女孩显然是头一回听说这个消息，惊讶地用袖子掩住了嘴。

「而且啊，」蓝衣女孩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如果这次是个小皇子的话——说不定会成为太子呢！毕竟是天皇的第一个孩子，该有的待遇免不了的。」

「……嗯。」少女缓缓点头肯定了她们的说法，「在这次以前，天皇陛下已经很久没来见夫人了。孕事是意外之喜，夫人她很高兴，所以我也很高兴。」

「毕竟之后就娶了一个身份高贵又善妒的中宫嘛。」

「嘘——阿兰，你忘了我们现在还在宫里吗？不得妄议天皇和中宫，小心被别人听见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了啦，」被粉衣女孩制止的蓝衣女孩阿兰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只和你们说说吗。」说着她又面带艳羡地转向少女，「不过，阿文真的很喜欢你家夫人呢。要是藤子夫人成了太子的母后，阿文你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姐妹们呀。」

「自然自然。」少女看上去渐渐习惯了闺蜜的调侃，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站起身来用脚碰了碰旁边的蹴鞠试图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休息时间结束了，我们继续玩蹴鞠吧。」

说完她仿佛急切证实自己的话似的猛地一踢蹴鞠，同时嘴里喊道：「一、二……！接好了，小桃！」

蹴鞠飞了出去，没有按照她预先构想好的轨迹，而是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砸到了回廊边某个低着头匆匆路过的少年。

「哎哟！」

一声低呼吓到了三个人。粉衣女孩小桃较为年长也更冷静一些，她一眼就发现了少年羽织背后的标志，「你们看，那是不是源氏的家纹？」

「呜哇，糟糕了，难道是源家的少爷？阿文这下可闯了祸。」

「……可是源家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往后花园来？」

少女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她早已慌慌张张地奔上前去确认对方的情况：「非常抱歉！您没受伤吧？！」

少年抬起头，银发红眸，发侧染绛，赫然是年轻一号版本的源赖光。虽然面貌体态稍幼，但眼神里承载了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深沉。乍然被砸，他先是呈现一秒钟的迷茫，随后迅速回神，飞快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捡起掉落在地的蹴鞠还给了小心等待回复的少女：「没事，我没事。你不必自责。」

见她还是一副不甚放心的模样，他想了想，又补上一枚略带安抚性的礼貌微笑，「真要论起责任，应是我有错在先。沉迷思考问题，不自觉竟迷路到后花园里来了，失礼。」

「……哎？」

四目相对，少女的耳根悄然漫上了红晕。她呆呆地接过蹴鞠，想说些什么却又结结巴巴地言不成句，只得遗憾地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出神。女孩子们偷偷从身后围拢过来，见她灵魂出窍的样子不由得吃吃发笑。彼此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一个说「没出什么大事真是太好了」，另一个则故意拍了拍她的肩。

「我们阿文这是……春心萌动啦？」

少女没理会小姐妹的调笑，反而大力抓住她们的手，神色仍旧沉浸于梦幻。

「那位公子……他是谁？他真好看。」

突如其来地，少女陷入了她的初恋。

即使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都没有磨灭她一往直前的热情，接下来就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早有预谋的第二次邂逅。少年显然还残存着对她的印象，饶有兴味地聊了两句，却意外地发现志趣相投。之后自然是一番高山流水、花鸟风月，他淡漠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温度，她也将自己缱绻的情思写进了长长的诗篇。她以为他应当是有情的，然而直到他离开，都没有正式对她表明过一句。

原来“我”与源赖光竟早已相识，甚至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这么一想好像可以为他之前对我做出的那些亲密动作找到合理的解释。但忽然被告知自己和某人曾经有过暧昧关系，还真是觉得有些生理性的不适。我情不自禁地抖了抖皮肤上出现的鸡皮疙瘩，继续往下看剧情。

场景一变，看上去依然是宫里，不过这次是在某处装点华丽的室内。厚重的拉门遮住了内室的景象，然而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昭示着一触即发的气氛。门口站着位年岁稍长容姿颇具威严的女官，她淡淡地一挥手，不甚在意地宣告：「藤子夫人殁了，赶紧叫人来准备后事。」

底下的下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玲珑的身影踉踉跄跄地闯进内来，一边跑一边嚎啕大哭道：「我不信！你让我看看夫人！」

女官神情未变，只是吩咐左右架住试图打开拉门的少女：「夫人在生产时去世，场面称不上雅观。还望女房节哀，给夫人留个最后的体面。」

少女早失去了平日里的娴静从容。她披头散发，面色憔悴，在宫人的钳制下不停挣扎，双目血红地紧紧瞪视着女官，憎恨的模样仿佛要将对方活活拆吃入腹：「你撒谎！我从小窗户那边都看到了，是你当着夫人的面掐死了刚出生的胎儿，才害得夫人惊怒之下流了好多血。戕害皇子，迫害后妃，这里面任何一条罪过，都足以令你被施以极刑！」

宫廷阴私被少女以毫不掩饰的音量大喇喇地嚷出，饶是身经百战的女官也不禁瞳孔一缩。与此同时，方圆几米内听到了这番话的宫人们，包括压住她的那几个，也随着纷纷白了脸色。

少女瞅准这个机会猛地一挣，逃脱了宫人的魔爪飞快向室外奔去。被她抛在身后的女官终于变了脸，狠狠踹了发呆的手下一脚：「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以为让她跑了你们就能活命吗？还不赶紧去追！」

纵使已经暴露了真面目，嘴上还不忘冠冕堂皇地继续做戏：「女房阿文与藤子夫人感情甚笃，乍闻噩耗犯了疯病。为了防止她做出什么危害皇室清誉的事，要快点把她带回来，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