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昨日重现（下）

少女拼了命地奔跑着，恨不得变成天空中翱翔的鸟。那时的她，还未曾体会宫廷黑暗的深刻，只是单纯地想快一些、再快一些，把这个消息尽快传递给天皇陛下，盼望着让他来主持公道。

然而未等她跑到宫门前，却被另一队走来的人马拦住了去路。为首的妇人穿着鲜艳的红裳，即使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也盖不住周身溢出的浮华之气。她被两侧的侍女搀扶着，仅从遮面的扇子后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矜持地上下打量形容狼狈的少女。

「哎呀，我来看看藤子妹妹怎么样了，没想到……」她语气温和，眸子里却满是礼貌的疏离，甚至不着痕迹地错了错身，稍稍拉开些与少女的间距，「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祐姬大人！」

没料到中宫竟在此时突然驾临，这可真是瞌睡递枕头、久旱逢甘霖——太及时了！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佑姬大人的话，应该也会得到妥善的处置吧？虽然中宫善妒出了名，但在皇嗣这种大事上，相信她也是懂得分寸的。少女眼神一亮，毫不在乎妇人对自己的态度，猛地扑到她的脚下大声哀告：「祐姬大人，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家夫人吧！夫人和刚出生的小皇子，都要被裕德女官给害死了呀！」

「不要碰我，你这个肮脏的下人！」

妇人先是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即忽然爆发，一脚踹在了少女的心窝。少女被这股力道带得在地上滚了几滚，捂着胸口不敢置信地望向高高在上的妇人。此刻的中宫祐姬双眉倒竖，神色凌厉，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高贵端庄的气质。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玉足收回长长的外袍里：「祐姬这个名字是你能叫的吗？记住，本宫乃是中宫，现在是，以后也是！」

经历了这番变故，女官和她的手下也很快从后面追了上来。她看到站在门口的中宫一行人，短暂地愣了愣，随即又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上前行礼：「卑职见过中宫大人。」

「嗯。」中宫祐姬淡淡地应声，递给女官一个令其自行领会的眼神，「这里看起来一团糟，我就不进去添乱了。裕德，你来告诉我，藤子妹妹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女官得到了暗示，像吃了强心剂一般振奋起来：「是！回中宫大人，藤子夫人产下的是个死婴，因此大恸，心力交瘁之下大出血去世了。」

「好，那么之后的事也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

「卑职定不辱使命！」

两人寥寥的几句话就轻飘飘地定下了一代后妃的命运轨迹，少女躺倒在地几乎都要听傻了。她艰难地扭过头，在刺眼的日曜中窥见中宫与女官交汇的目光，蓦地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整个人仿佛从头顶被浇下一桶冰水，即使在炎热的夏日里也忍不住牙齿咯咯打颤：「是你！是你主使的对不对！裕德女官只是一颗棋子，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中宫祐姬欲将离开的脚步顿住了，她转过身，表情幽深地盯住一脸愤恨的少女，像是等待着她还能讲出来些什么。而少女喘着粗气撑起身体，努力使自己的视线与对方持平，这样才不显得屈居人下似的继续说道：「你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天皇的第一个子嗣，可谓不择手段，连母子一起除去这种方法都想得出。如此蛇蝎心肠，就不怕受到报应吗？！」

少女的话音落下，周围一片死寂。

中宫祐姬没有作出回答，她定定地望着少女好一会，仿佛直到此刻才刚刚看清她这个人似的，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在少女惊愕的注视下越咧越大。眉眼也愈加鲜活生动，活像被妖狐附了身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应该说这才是中宫祐姬真实的模样，傲慢、阴险而充满野心：「哎呀，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一个这么伶牙俐齿的姑娘。」

她索性也不装了，收起扇子，神情是毫不掩饰的轻蔑：「报应？她也配？一个贫户之女，受了天皇陛下的恩宠飞上枝头，就当自己是真凤凰了，竟还敢肖想我孩儿的太子之位！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种罢了。」复又面上流露出些许遗憾，「你要是早些展现出这份魄力，或许我还会动心将你收为己用，可惜现在，却是不得不处理掉你了。」

说完嘱咐静候在一旁的女官：「刚才的部分再加上一点，就说藤子妹妹身边的女房与她主仆情深，没忍住追随她一块去了。」

『竟还敢肖想我孩儿的太子之位……』

没有，一次都没有，夫人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她只是想着，终于拥有一个和天皇陛下的孩子了，一个延续着她爱着的人血脉的孩子！

「就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你就可以为所欲为、随意草菅人命吗？」少女低下头，语句似乎是从牙缝中一点一点挤出，每个字都拼尽了十二分的力气。。

「微不足道？你在说什么啊？」中宫祐姬奇怪地瞟了她一眼，「知道吗，那可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权力。啊，不过就算说给你这样见识浅薄的下人听，你也听不懂吧。」

的确，权力什么的她不懂。她只知道，她这一生最敬重最爱戴的人，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再也回不到她身边了。

『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种罢了……』

甚至，在死后也不得安宁，被如此肆意践踏、恶意诋毁！

「你竟敢、你竟敢——！！！」

滔天的恨意淹没了少女的理智，垂在身侧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带出一片鲜血淋漓。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意似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死死瞪视不远处那个夷然自若的身影，双目渐渐染上猩红。

这种强烈的憎恨甚至影响到了画面之外的我，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意欲破坏的冲动，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耳边轰轰作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少女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抽出了隐藏在裙底的匕首，猛地向前窜了几个身位，来到犹在懵然状态的女官面前。

这把匕首原是源赖光教她防身用的。在夫人身边的生活很平静，平静得她一度都忘记了它的存在，不料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是用这双手掐死小皇子的吗？那就砍掉这双手吧。」

憎恨这种感情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它能够令孩子杀掉父母，兄弟夫妻反目，自然也可以在短短的时间内，让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堕为残暴嗜血的修罗。她阴恻恻地笑着，无视对方惊恐的眼神，毫不留情地挥刀劈落，激起大量飞溅的血花。

「唔啊啊啊啊——」

女官捂着残肢痛苦地跪倒在地，少女却觉得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偿还她之前做下的罪孽，然而之后还有一个更大的目标等着她去处理。她提着刀转向中宫祐姬，脸上沾了血，配合她此刻的笑意，看上去极为扭曲骇人。

中宫的脸色没有了方才的从容，扇子自手中滑落，她也随之瘫软下去，像一团破败的棉絮。毕竟是后宫女眷，再大的威势在赤/裸裸的威胁之下也不由得一泄千里。少女一步步走向她，轻轻的脚步声在她听来却仿佛地狱使者奏响的丧钟。

中宫身侧的宫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有的吓得大声尖叫，有的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然而有更机灵一点的，早已在少女砍手时就脚底抹了油，飞一般地跑去禀告天皇。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中宫大人？」少女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甚至故意抖了抖刀子上的血，让它滴在她的鼻尖，「恐惧吗？绝望吗？你有没有想过，你唆使手下的人当着夫人的面掐死她的孩子，夫人当时的心情，会不会比你此刻感受到的更加绝望？」

近在咫尺的浓郁血腥气熏得中宫恶心欲呕，而面对少女恐怖的质问她又不敢真的吐出来。抖抖索索地，试图维护自己最后残存的一点可怜的尊严，但嘴唇却不受控制地道出求饶的话语：「原、原谅我……」

「呵呵，看来我不该奢求根已经烂了的人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少女嘲讽般地勾起嘴角嗤笑，随即面色一肃，手中寒光乍现：「你这些话，还是等到了地底下去和夫人亲自说吧。」

然而，这柄匕首终究没有再刺下去的机会。

「住手——！」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喊，少女的凶器被一柄武士刀轻松格挡开，反作用力令她脚下一个趔趄，蹭蹭蹭倒退三步，即刻被赶到的武者们一拥而上，牢牢地压制在地。

「天皇陛下——！」

昭示着来人身份的衣饰映入眼帘，少女纵使身陷囹圄，心中也情不自禁地涌现了一丝希望：「天皇陛下，您终于来了！您快给夫人主持公……道……」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希望也宛若大海中升起的泡沫一般轻易地破碎了，因为她看见天皇直直地奔向了倒在地上的中宫，把她扶到自己的怀里。

「祐姬！你有没有事？！」

中宫小鸟依人地倚靠着他，露出一个极为虚弱的笑容：「陛下，我们的孩子……」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叫医官。」天皇命人将中宫小心翼翼地搬到牛车上，自始至终都没有向少女这边投来过目光。

是吗，是这样吗，因为中宫现在怀着孕，所以就选择不追究她的责任？

那夫人呢，夫人也曾经怀着孩子啊！她不仅失去了她的孩子，甚至把自己的性命也丢掉了。

少女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夫人给她讲述与天皇之间点滴过往的景象，那时候的夫人脸蛋红扑扑的，仿佛依然是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年轻女郎。

「天皇陛下，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天皇显然听到了她的问话，然而他只是身子顿了顿，随即头也不回地跟着牛车远去了，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她就交给你们处理。」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应答，少女反而平静下来，心底忽然涌出了一股浓重的悲伤，随之而来的是毁天灭地式的愤怒。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肆意席卷，山崩地裂，日月无光。

看吧，夫人，这就是你爱过的男人，你的死亡都换不来一个回眸的男人。为了这样的人，真的值得吗？

「既然没有人在意真相，那么我就自己来。做人也好做鬼也罢，只要‘我’还存在于这世间，终有一天会回来向罪有应得的人复仇！」

——记忆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