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那时年少

源赖光的一生，是这个时代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生——出身于豪门世家，生来便衣食无忧，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然而他本人却不这么觉得。在他看来，自己年轻有为，心怀大志，却被所谓的家族和迂腐的高层绊住了脚步，理想得不到可以实现的途径，“藏在深闺无人识”。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一名宫中的女房。

那是位温柔如水的少女，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她会认真倾听他在旁人来看惊世骇俗的话语，她会赞同他大逆不道的设想，她会用黄莺般的调子给他轻轻哼唱午后安眠的歌曲，她会羞红着脸捧上为他写成的情诗。

被她那双充满崇拜和敬意的眼睛注视着，瞳孔里唯独映出他的影子，仿佛他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他有种被热血填满胸腔，只要一鼓作气就什么都可以做到的感觉。

“——赖光大人。”

“——我一直都会相信赖光大人。”

少年知己最为难得，或许他一直缺少的就是这种旁人的认同感，这会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孑然一身。少女的存在弥补了他的缺失，她所生活的地方也成了他心灵的安身之所。

这种感情，比亲情更加缠绵，比友情更加暧昧。如果说这是爱情，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一定是比爱情来得还要猛烈的东西。

在她的默默支持和鼓励下，他终于成功了。但是等他建立功勋、从战场上归来的时候，他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踪影。

一位源氏族人惊讶地望着他，好像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追问一个微不足道的女房的下落。

“你说的阿文，是跟着藤子夫人的那个吧？藤子夫人急病去世了，那个女房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一直嚷着中宫佑姬害了她家夫人，甚至试图刺杀前来探视的天皇。现在估计已经被处刑了吧。”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刺杀？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的温良谦顺的少女，会去刺杀天皇？

他压根不信族人的鬼话，策马狂奔至以往愉快相会的宫廷。那里却已人去楼空，风声呜咽，徒留满室凄清。

尘土堆叠的内室长桌上，唯唯放了书卷一封，上面布满了熟悉的字迹。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她刻苦练就的娟秀小楷。细细数来，足足九十九首和歌，不多不少，恰恰是他们相识的天数。而最后一行写着——

“赖光大人，阿文去也。与君相知，实乃阿文之幸，此日一别，望君安好。”

明明、明明他终于可以把今日的成就与她分享。

明明充满光明的日子就在前方，可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他握着书卷无力地跪倒，拳头狠狠锤在地面上。一下两下，溅起鲜艳的血花。

失去知己的痛苦，再也无法分说。

除了这册书卷与她的名字，他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她的念想，暗地里却开始追查与藤子夫人相关的往事。

然而天皇大手一挥下了死命令：此乃宫廷秘辛，必须封锁所有消息。他花费了大量财力与物力，竟也查不出些什么。当时在场的下人几乎全被秘密处死，他动用了压箱底的杀手锏终于从牢狱里挖出一个，却也被折磨得临近濒死状态了。从那个死囚溃不成句的诉说里，他隐隐约约拼凑出了事件发生那天的情景。

藤子夫人的死讯传来，平日里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女房悄然挥起了利刃。先砍掉了中宫佑姬身边亲近女官的双手，再拿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刀冲向了已经被吓得瘫在地上的中宫。此时幸而村上天皇赶到，身边的武士挡下了这一击。但中宫也因此受了惊吓不能言语，疯疯癫癫了好几天才缓和过来。

而被侍卫死死压制在地的女房似乎意识到大势已去，扔掉了手中的刀仰天长笑，浑身浴血的样子活像民间口耳相传中所描写的厉鬼。她用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盯紧了天皇和中宫，声音尖利，绕梁不绝。

“既然没有人在意真相，那么我就自己来。做人也好做鬼也罢，只要‘我’还存在于这世间，终有一天会回来向罪有应得的人复仇！”

真相？复仇？

小小的女房自然不会得罪什么大人物，所有关键词都指向一个事件，那就是藤子夫人的死——虽然宫里给出的答案是因为感染疫病，但身经无数阴谋诡计的源赖光知道，绝不只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对方是当今的天皇和中宫，即使他身出源氏，也不能贸然掀起反叛的大旗——更别提这位天皇治世还算不错，百姓称得上安居乐业。

两者相较之下，似乎一个后宫内室的死亡真相和一个人微言轻弱小女房的委屈，真的就像大海里冒头的一丁点儿水花，下一个浪头打来的时候，便消弭无踪了。

他自己的生活也在继续，收服鬼切，建立鬼兵部，征伐大江山……只是这件事宛如一根锐利的钉子牢牢地扎进他的内心深处，鲜血淋漓，在午夜梦回之时成为心头永久的折磨与反复撕扯的伤口。

甚至会在幻境里看到那个温和明媚的少女，在光彩照人与血肉模糊的形象之间来回变换，质问他为什么不向她伸出援手。

“我一直都会相信赖光大人。”

她笑意盈盈，又似乎咬牙切齿。

在大江山的战场上救起那个与藤子夫人容貌并无二致的女子，是个意外的巧合。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太多，是转世是妖，与他无关。他只是想问问，黄泉路上，见没见过你生前最喜爱的那个女房。不然，为什么还在用着她的名字。

然而从安倍晴明寄信来请他帮忙的那一刻他就产生了疑虑，现在贸然见到了真人，心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年少的回忆蓦然被翻搅至眼前，她的一举一动都展露着令人难以忘却的熟悉。他无法抑制探求真相的冲动，哪怕明白那只不过是一缕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希冀，他也不忍心二度放手。

贪恋与执着滋生着欲望，源氏天才的头脑飞速运转，眨眼间就设好了一个量身打造的局。

幸而，这次老天没有再辜负他。这是她的笔迹，她果然回来了，奇迹般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人的样貌充其量皮囊一具，他只是想再次碰撞那个深深铭记的灵魂。

已经是第二次被这个男人抱了，而且还是如此亲密的姿势。我脑子有些发蒙，但更多的是又羞又气。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第一，他竟然就是我要找的源赖光，优哉游哉地看我表现却迟迟不点明身份，不知倒底是何居心，也不像是纯粹逗着我玩的样子。第二，就算你是个高富帅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就耍流氓吧？

我在他怀里剧烈挣扎，他一点都不在乎，双臂收得更紧了。下颌摩挲着我的发顶，仿佛我只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咪，自顾自地抱够了才堪堪收手。

我早已急得满面通红，双眼恨恨地瞪着他。他也不生气，悠然地噙了笑盯着我看了又看，直到把我看得有些发毛才面露遗憾地说道：“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对着你这张脸还是感觉怪怪的啊，我可不敢给天皇戴绿帽子。你现在是妖了，应该可以把面容换回原来的模样吧。”

他在说什么？我的愤怒转为疑惑。他见我满头雾水，又恍然补充道：“抱歉，我忘了你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所以您不打算解释一下吗，源·赖·光·大·人？”

他不提还好，一提我的怒气更胜。他似乎也有些汗颜，却倏地收起了笑容，严肃起来的面孔在光影里到了近乎慑人的地步：“阿文，如果你恢复了记忆，还会选择继续复仇吗？”

他知道我要复仇？我的心不禁一跳，看来他的确掌握了某些我还不知道的东西。

我沉吟一瞬，直视着他的眼睛，斟酌道：“既然您知道我的目的，我就不瞒着您了。说实话，我目前只知道我要向某个人复仇。至于恢复记忆后会怎么选择，那要看过去的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是吗，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一定要去吗……”他轻轻地低语道，脸上有难掩的痛色一闪而过，快得仿佛是我的错觉。尾音转瞬消散在空气里，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他自己。

“你这么说，看来，也该到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沉默片刻，他抬手从衣衫的暗袋处掏出个什么方方正正的东西递到了我手中。那是册纸张已然泛黄的书卷，边缘磨损得几近透明，显然没少被人翻阅。我一见上面的字迹就不由得惊呼出声，无他，因为实在是再眼熟不过了。

“这、这是我的……！”

“没错，那是你写的，阿文。”源赖光的语气有些疲惫，望向我的眼神却格外柔和，“是你创作的和歌。”

——想起来吧，无论是你我的过往，还是宫廷华丽外表下所掩盖的残暴血腥。

在他专注的凝视和我惊诧的表情中，书卷慢悠悠地浮空，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接连溶入了我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