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金色梦乡

我小心翼翼地踮起脚，怯生生地将头探出窗檐。

温润的阳光仿佛给临窗而坐的女子披上一身轻盈的羽裳，她噙着淡淡的微笑，平和恬然，笔走龙蛇，在面前的宣纸上落下几个龙飞凤舞的文字。

夫人可真好看，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呐。

我看得入迷，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了长长的裙角，“呀”地一声向后跌倒在地。

又、又搞砸了！

抬起头，果不其然对上了夫人哭笑不得的脸庞：“阿文，你在这里干什么？”她一边问一边伸手把我拉起来，顺手帮我整理了下凌乱的领口。

我涨红了脸，羞愧得几乎要哭出来，手指胡乱绞着衣角，颤颤巍巍地躲避对方投来的目光：“夫人，对、对不起……阿文只是想看看夫人在干什么，却给夫人添麻烦了。”

“麻烦？怎么会呢？”手上一紧，夫人的体温似乎顺着掌心柔和地传递过来。她摸了摸我的头，拉着我走进内室，示意我坐在她附近的位置，“想看的话，就在这里看吧。光线也好，不伤眼睛。”

“可、可是，女官嬷嬷说这样不合规矩……”

“别怕，在我这儿，我就是规矩。”

我这才安心地跪坐下来，一边观察夫人的行动一边平复着怦怦乱蹦的心跳。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一个小小的下人，居然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夫人。虽然看不懂她写的具体内容，但可以感受到字里行间蕴含的力量与希望。

她见我一脸渴慕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阿文也喜欢书法？”

书法？原来这叫书法？

“不，我只是看着夫人写，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她不禁有些失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只不过是些每个人都会用到的日常文字罢了。”说着竟将纸笔放在了我的面前，“阿文喜欢的话，不如来试试吧？”

“这、这怎么可以！这是夫人的东西……”

“什么你的我的，笔生产出来就是为了让人用的。”她不由分说地拽过我，将笔塞到我的手中，并扳出正确的握笔姿势，“来，放松，不用那么紧张，我会慢慢教你的。”

夫人专属的熏香扑面而来，我略嫌粗糙的小手被她的柔荑温暖地覆盖，脸颊不由得再次悄悄地漫上绯红。

“你第一次接触这个，我就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吧。点、横、撇、捺……完成了。瞧，很简单的一个字对吧，阿文这么聪明，一定能很快学会的。”

我怔怔地望着纸上出现的那个“文”字，一时竟不敢置信。这个轻轻巧巧几笔就能勾勒出来的符号，原来就是我自己的名字。

随之一种满足和自豪感涌上心头。我再也不是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阿文，而是可以使用文字写出自己名字的人了。

“那个，夫人，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能教给我夫人的名字怎么写吗？我也想记住夫人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表情有些欣慰：“可以啊，我来教你。”

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轻柔而充满韵律，室内岁月静好。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我依然专注地比划着笔画，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沉浸在新奇的文字世界中回不过神。负责整理床褥的女房小姊妹看见我待在夫人房里，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居然在这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急忙放下纸笔，惴惴不安地垂下了头。

“她在帮我整理我写的和歌。”夫人从书架边上走过来，出言帮我遮掩，并吩咐女房们离开，“下去吧，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要打搅我了。”

拉门合拢之后她冲我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天色这么暗，阿文今天就别回去了，睡在我身边吧。”

“这、这怎么行？！”

“嘘——”她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夫人我也想和阿文度过更多的时间啊。一入宫门深似海，连和你说说话的机会几乎都没有了。还是说，”她脸上的神情转为失落，“阿文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怎么会？不如说这是我的荣幸……啊。”看到夫人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才恍悟自己竟冲口将真正的想法说了出来，不由得有些懊恼，但更多的是被需要的欣喜。

理智与情感在天人交战，纵使之后可能会迎来女官嬷嬷的痛斥，我还是选择败给了心底那份期待。

把我从贫民窟带出、予我安身之所的夫人不是母亲却近似母亲，给了年幼失怙的我无尽的爱护和包容。我被淡淡的藤萝花香包围着，闭上眼听她给我念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温柔的女声宛若流动的湖水，潺潺地在我的耳边流淌。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的横在那里。”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这是不必说了，就是暗夜，有萤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的。那时候，连下雨也有意思。”

“秋天是……”

真好啊。

假如这一刻可以持续到永远，就好了。

——姐姐！

……咦？

眼前的场景骤然变幻。我离开了暖融融的房屋，孤身站在苍茫的天地间，面对着冰冷的白瓦砖墙。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却变成了另一副破败萧条的景象。

花朵的芬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弥漫的奇怪焦糊味。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的尖叫奔跑声混杂在一起，针扎似的刺痛着我的耳膜。

“……火？着火了？救火啊！”

我呛了一口浓烟，弯下腰大声咳嗽。脑子里突然白光一闪，夫人她，应该还被留在这座屋子里面。

我蓦地发力奔跑起来，顾不上喉咙里灼烧般的疼痛直直地往大火里面冲，被路过的人拦住：“小姑娘，你疯啦？火这么大，你这样进去不是找死吗？”

“放开我！夫人她、夫人她还在里头！我要去救她才行！”

“夫人？什么夫人？”路人面面相觑，向我投来疑惑的眼神。

“……这座宫殿，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什么？

微风里似乎响起一声叹息。

——姐姐，醒一醒！

一层白雾腾空而起，像是被逐渐展开的画卷般，身披华服的女子从中走出，向我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伴着雾气越升越高，眼看着即将消失，到我永远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夫人？夫人！夫人别走，夫人别走啊！”我连滚带爬地往前跑，拼命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身影，却无论怎么努力都碰不到她的一片衣袂。或是感觉好像碰到了，下一秒就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团轻飘飘的幻象。

我绝望地扑在地上，泪水打湿了衣衫。为什么，为什么夫人要离我而去？是阿文做错了什么吗？是阿文没有达到夫人的要求吗？

“夫人，你要走，就把阿文也带走吧！我孤零零地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可言啊！”

“那可不行。”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夫人？！

我惊喜地回过头，发现站在那里的并不是夫人，而是一个蜜色头发的男孩。他微笑着凑近我，深邃的眸子里没有光，鲜艳的嘴唇充满诱惑地一张一合，说出的话语却宛若吐着信儿的毒蛇，轻柔而不容抗拒地缠绕上我的身体。

“姐姐明明和我订下了契约，怎么可以跟着别人走呢？”

他专注地凝视着我，眼底的勾玉仿佛甜蜜而恶毒的诅咒。

“你要抛弃般若吗？你要背叛般若吗？”

少年白皙纤长的双臂搂住我的脖颈，好像拥抱着自己最为亲密的恋人。他的力道不是很大，轻轻一挣就能够摆脱。我却迷迷糊糊地放弃了挣扎，任凭自己沉沦在这个拥抱里。

“不，我从来没想过要背叛你。”

“那就回来吧，姐姐。”他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了我的额头，温热的鼻息吹拂到脸上，“回到这里，回到般若的身边。”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入目是熟悉的天花板。

不是凄凉破烂的宫廷，不是阴暗冷清的窄巷，而是——般若给我的家。

胸口似乎被什么压着，沉甸甸的。我视线下撇，看到了般若毛茸茸的头，一点一点地貌似在小憩。他仿佛感受到了我这边的动静，也一下子睁开了眼，恰好对上我的目光。

“……姐姐？”他愣了愣，随即立刻爬起身来握住了我的手，“姐姐你终于醒了！振袖、振袖快过来！”

振袖之灵挤进门，拿走了我头上已经变成常温的毛巾。

“姐姐你已经昏迷三天啦，”他嘟着嘴，表情心有余悸，“如果你再不醒，我就只能去找阴阳师来救你了。”

没有妖怪不讨厌阴阳师，假如有例外，那个例外也不会是般若。振袖之灵告诉我，这几天我的身体状况反复无常，一直是般若通过渡予妖力的方式在支撑着我的生机。

说不感激那是假的，况且之前明明还在跟我置气来着。

“那天的事，对不起，是我说得过分了。”我低声跟他道歉，“我真的只是想找晴明先生谈谈关于我记忆的事，没有其他的意思。”

“啊？”般若的眼神有一瞬的茫然，像是完全忘记了我指的什么，随后反应过来，有些窘迫地垂了眼，“哦，那个啊，其实我好像也说得有点过了。”从我这个位置望去，他的耳根似乎有点泛红，“我只是……不喜欢姐姐和阴阳师走得太近。”

少年的剖白来得意外，我的眸光变得柔和，不由抚了两把他的卷毛。

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对了，木偶、礼物，还有鬼童丸！般若，你是怎么发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