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鬼域修罗

鬼童丸一直是个有志向有抱负的青年。

即使被师父贺茂忠行流放到修罗鬼道，他也从未中断过修行。来到鬼域的第一天就砍瓜切菜般地将身边有眼不识泰山的妖怪屠杀了个干净，自觉地维护了此界人口溢出的生态平衡。

在方圆百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的时候他又不甘寂寞，不断地向更远的距离拓展自己的领地，走到哪里惨嚎就在哪里响起。好在鬼域唯一的优点就是够大，足够经得住他这么霍霍。

鬼童丸不是没想过离开，然而只要贺茂忠行还在京都一天，他就永远靠近不了那个地方。他一想到师父就觉得不高兴，不高兴就拿手底下的小妖怪撒气，撒气完了发现于事无补，于是更不高兴，不高兴就继续撒气……如此恶性循环。

鬼域的妖怪们哀鸿遍野叫苦连天，怕了这个小祖宗。

久而久之，鬼童丸产生了一种世界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的错觉。他祭起相伴相生的锁链，计划着进行鬼王狩猎。

——然后他遇到了那个女人。

“就凭你还想狩猎鬼王？鬼王狩猎你还差不多。”

“是谁？！”

那个女人是突然出现在鬼域的，悄无声息，像一团虚无缥缈的雾。她一步一步地从业火中走来，绢丝样的黑发如瀑般拖曳在地，却神奇地没有沾染一丝灰尘。即使口中吐出那样疑似挑衅的话语，她姣好的面容上却只有沉静，漆黑的瞳孔里不带任何情感，仿佛所有的事物都撼动不了她一分一毫。

锁链在鬼童丸四周猎猎狂舞，他的自尊无法容忍这样的挑拨。妖力涌出，他主动向这个女人发起了攻击。

……结果被揍得很惨。

女人的衣袖诡异地伸长再伸长，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布料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以柔克刚，将他紧紧裹成一个茧。

样子像极了某些现世剧里学校门口被套麻袋痛打的不良少年。

“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想让鬼王当你交手的对象？”女人的语调古井无波，她松开袖子，大发慈悲般地容他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喘息，“收起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小伙子。杀气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此狼狈不堪在鬼域还是头一回。鬼童丸吐掉和着血沫被打断的牙齿，心底的战意却熊熊燃烧了起来。

有意思。

那么就把你作为我新的奋斗目标吧。

于是挑战这个女人成了鬼童丸的家常便饭。正面、侧面、偷袭，不计方式、不计结果——然而无一例外全是被揍回来的下场。

连他自己都快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常，女人却突然从鬼域消失了。一如她出现的那天，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证据，甚至令人怀疑她的存在只是一场幻觉。

与此同时他感觉师父的禁锢似乎出现了松动。

鬼童丸离开鬼域来到了京都。他想，至少要战胜她一次，仿佛只有战胜她一途可以证明自己的实力了。

他运气很好，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个女人。虽然对方的气息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几乎连他都被蒙骗了过去——没关系，他可以理解这是隐藏身份的一种需要。

结果对方好似真的完全不认得他的样子，甚至被袭击的时候还要依赖晴明那小子的符咒。

搞什么啊？

鬼童丸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那他这么长时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故意弄坏了她的东西。女人好像生气了，她趴在地上，散开的头发遮住了脸，以胸口为中心绽开一个波浪形的漩涡，就像拔掉盛满水的浴缸里的塞子之后的水流那样，妖力在逐渐凝聚、流动、奔涌。

来了吗，终于来了吗，终于可以再和你酣畅淋漓地战斗一场了吗？

锁链在暴涨的杀意中疯狂颤栗，鬼童丸的嘴角忍不住释放出开怀的笑容。

我有点恍惚。

不，是非常恍惚。

从脚底至头顶蔓延开一股令人烦躁的热流，整个身体的骨头像是被层层打碎再重组——我理应感觉到疼痛，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感觉不到。脑子里塞满了棉花，软绵绵又昏昏然，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割开了我的肉/体和灵魂，灵魂彷徨在肉/体上空，迷茫着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看见“我”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开口称呼对面的青年为“鬼童丸”。然而意识清醒地知晓自己其实并不认识他，记忆里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人轻笑一声，二话不说便抛出了锁链。“我”的身上爆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保守估计跟那天晚上般若展现出来的差不多，说不定还要更加强大——衣袖以正常人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骤然伸长，刹那间两个人便飞快地战在了一处。路边的石子碎屑被相较之下的气流卷入，纷纷化成粉末散落。

天哪，那真的是“我”吗？

对方的面颊被厮杀的空气割开了十几道纵横交错的血痕，可他却没有任何退却的意思，反而越战越勇，笑容也越来越灿烂。

……无法理解。

链条劈啪作响，我茫然又迷蒙地注视这荒诞的一切。

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眼下这种诡异的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慌慌张张地想要夺回身体的掌控权，然而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控制不住，身体仿佛拒绝意识的进入，但我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随着战斗的白热化，自己的生命力在不断地消耗、减弱……

……再这样下去的话会死的。

——不可以，我还不能死在这里，我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一股大力袭来，我的灵魂被猛地拉扯回去，本来在相互绞绕的衣袖和锁链忽地一松，我被锁链的惯性击飞了很远，砰地一声砸到地上。

好疼……这回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疼了。

对面名为鬼童丸的青年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举着自己的武器有些发怔。我挣扎着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几张符咒统统扔了出去，虽然不知效果如何，但当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我再做思考了。

头上流下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遮住了我的视野。好痛，好难受，身体没有力气，手抬不起来……可恶，为什么我要面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力量呢？”脚步声靠拢，夹杂着青年带些愤怒的质问。

——吵死了，这种问题我也很想知道啊。

——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你很烦了，打败了几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就不知天高地厚，简直像以前的我一样可怜。

我拼命地掐着大腿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没有用，眼前还是渐渐地灰暗下去。

鬼童丸一脸懵逼。

本来打得好好的，这女人怎么突然妖力一泄，又变回那个弱鸡的模样了？

他走过去踢了她一脚，然而对方好像是真的晕过去了，眼睛紧紧闭着，鲜血在脸上凝成了块，和额前的碎发糊成一团。

“喂，快点醒过来啊，听到没有？这样下去都不知道算你赢还是算我赢了，真让人不爽。”

他弯下腰，用锁链缠住她的身体，扯着她在地上滚来滚去，可她还是没有一丁点儿要苏醒的迹象。

“啧！”

正要考虑下一步怎么办，这时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真巧啊，我现在也很不爽呢。”

路口逆光而站容貌艳丽的少年披着月辉，蛇瞳眯成一道细缝，周身杀意升腾。

“放开她。”

原来柔软的蜜糖也可以掺了冰，淬成足以伤人的利器。

“哦？看来又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对象啊。”鬼童丸直起身子，笑容再次迸发出光芒。

小小的阴暗窄巷，你方唱罢我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