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京都岁月

人有人市，鬼自然也有鬼市。不过现在还没到鬼市开市的时间，要买东西也只能去普通的人市。般若熟练地用妖力给我套上伪装，踢踏着大长腿就往外走。

我自觉地提个篮子跟在他后头。

第一次穿行在人潮涌动的街道时，我还有些担心会不会原形毕露，比如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个阴阳师一张符把我收了之类的（般若挑眉：姐姐也太不信任我了）。然而时间久了我也明白了般若的强大，也习惯了跟随他出现在阳光之下，从前的那些担忧都是无谓的白费功夫。

般若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一路上博得回头率无数，同时接到大妈大婶家庭主妇甚至未成年的小姑娘发射的爱心若干，可谓是风生水起。由于妖力的干扰，平安京的人们对他过于暴露的装束视若无睹，而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少年美貌的关注。京都风气开放，我甚至见过有人直直地跑过来送上情书。

我沐浴在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把篮子递给杂货店看板的老婆婆：“糯米粉两斤，白糖一斤，谢谢。”

老婆婆慈眉善目的，脸上的皱纹笑成了团：“阿文啊，又带着弟弟出来买好吃的啦。”她揉揉般若的脑袋，麻利地将货物称量、装袋，放在我的篮子里，“年轻人长身体，多吃点儿啊。”

般若乖巧地像只顺了毛的猫：“谢谢奶奶。”

谁能想到这样笑靥甜美的孩子会是以御怨为名的大妖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拿起篮子，一掂——好家伙，这不是“多吃点儿”，这是买一送一吧。

突然也有点嫉妒般若了怎么破。

于是离开的时候往柜台上放了双倍的钱。反正都是般若的，我不心疼。

接着又买了相应的草莓和红豆馅还有一小罐油，篮子已经相当沉了。回来时般若犹在走马观花，被我借用大福的魔力引诱一番才作罢，旋风一样冲进大门。

我歇了半盏茶便往厨房去。说也奇怪，我遗忘了名字之外的所有，身体却还牢牢记得做菜时的经历。闲暇之余进了一回厨房，抚摸灶台时脑中突然闪烁不连贯的片段，恍然惊醒，手里已经捏好了几个玉雪可爱的面团。像般若这样强大的鬼，自是不进食也无妨的，却在尝了一口我做的甜点之后惊为天人，自此就算没有食欲也要缠着我讨要，成为甜蜜的负担和值得夸耀的资本，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熟练地将材料混合、加水，搅拌，然后蒸煮、制作，成型。

头顶上降下一片巨大的阴影，是振袖之灵，般若的另一个伙伴。她戴着般若给我的同款鬼面，默默地拿走我手中放满大福的案板，随后又递过来一个新的。

面具遮挡，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她对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同是天涯沦落人，据说她之前为情所困，虽然已经解决了罪魁祸首，却因此变得沉默寡言。在般若需要的时候充当打手和杂工，不需要的时候就主动从空气中隐去身形，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可见有时拥有记忆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俩都不在他身边，般若自个儿待着无趣，悄悄摸到厨房。看我做，他也有样学样，手指上下翻飞。这东西做起来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只是他带了玩心，能做好的便也做不好了。待我从他手里抢救回最后一个团子，已经是碎成渣渣的草莓和白面混在一起，看不出原先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程度了。

……是怎么做到这个样子的？？？

我扶额，妖生头一次感觉到了心累。

“般若，食物不是用来玩的！”

他吐了吐舌头，丝毫没有在反省的模样。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鼻尖沾了白白的糖粉，像只顽皮的小花猫：“我吃，我吃就好了啦。”

当然也只能给你吃。

我想继续说些什么最后又咽回喉咙，认命地拿过一旁的湿毛巾给他擦。他乖乖的任我摆弄，眼珠却不安分地骨碌碌转，趁我不注意迅速伸手往我鼻子上一抹——

这粗糙的触感，想也知道是啥。

“这下姐姐就和我一样咯。”

他拍着手嘻嘻笑，我的额头蹦出一个井字。

阿文！冷静！自己选的熊孩子再怎么着也不能打死他，更何况你还打不过。

后面那句才是重点。我深吸一口气，扯开嘴角，露出自认为最友好良善的笑容。

“般若，如果你还想吃，就给我去房间里坐好。”

“哦。”

这次做的……说实话，不太满意。

我仅仅尝了一个就放下筷子，喝了口茶缓解齿间的甜腻。反观般若一口气吃掉两三个依然乐此不疲，我不禁咋舌他对甜食狂热的爱意。

这算是……喜好随外表变化吗？

桌上摞成小山的大福被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个精光，般若终于满足地打了个嗝，拍了拍他实际上没什么变化的小肚皮。

“多谢款待！”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对于妖怪们来说，却正是活跃期的开始。不过这都和吃饱了的般若无关，他一向随性，选择继续枕在我的腿上眯懒觉。

我一手拿着梳子，一手细细捻去沾在般若头发上的点心碎屑。他的长发又蓬又卷，日常披散在脸颊两侧煞是好看，但也因为如此，清理的时候可就没那么轻松。

“也是时候洗个澡了。”我直起身对他说，一边锤了锤发酸的腰。

他睁开一只眼睛：“姐姐和我一起洗？”

“……”

“呵呵，开玩笑的。”

我的黑发落在他的脸上，他随手捏起一缕在手指上绕圈，仿佛不经意地发问：“今天有没有想起什么？”

“除了会做大福以外，并没有。”

他将我的发丝放至唇边，调皮地呼气将它吹到空中：“没关系，姐姐尽可以慢慢来。”随即长手长脚一伸，舒了个懒腰，整个身体呈现放松状态不再动弹了。

“反正姐姐做饭好吃又能陪我玩，想待多久都无所谓哟。”

“嘿嘿，般若好开心呐。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姐姐可不要偷偷离开我哦，不然我生气了，会很可怕的。”

“……我现在好像有点喜欢姐姐了。”

说得我几乎都快要信以为真了。

孩童的天真也许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残酷的东西。

他喋喋地嘟哝着，声气渐渐低下去却音犹在耳。我垂下眼帘望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少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是命运受制于人的恐惧？是与生俱来无法违抗的母性？是相濡以沫逐渐加深的宠爱？这副皮囊的蛊惑太大，有时竟会令我误解两人之间真正的关系，产生一种我是被他需要着的错觉。

身为大妖的般若，会寻求一个比他弱小之人的慰藉吗？

固然，现在的我是般若的附庸，而且这活计看上去很轻松，我什么都不用想，只管让般若满意便是。可以后呢？以后会发生什么呢？万一有一天，般若找到了新的玩具，不再需要我了呢？我实在难以想象会发生什么。这种不确定性太大了，我不敢把全部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

我想尽快拿回记忆。至少，要回想起来以前的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可以有更多选择。

然而衣袖还是不受控制地伸长，盖住了少年光裸在外的肚子和大腿。

——这是现在我微弱的妖力唯一可以办到的事情。

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正当我绞尽脑汁思索究竟如何才能恢复记忆的时候，京都这段可以称得上是平和的时光结束了。

夜深人静，一股磅礴激昂的雄浑妖力砸进了我们家的大门。我从睡梦中惊醒，抱着被子缩在墙角慌乱不知所措。振袖之灵从黑暗中现出巨大真身，挡在那个把墙面凿了个大洞的不速之客面前。

“般若，你果然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