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御怨般若

“姐姐好软，好舒服。”

大腿一沉，般若毛茸茸的头不知什么时候悄咪咪地偎了过来。他十分驾轻就熟地将脸一侧，双手搂紧我的腰，用浸过蜜糖的声线撒着娇，像只依恋母亲怀抱的小兽。

这已经不知道是数不清多少次的膝枕了，然而时至如今我也仍未习惯他的突然袭击。隐约感到少年人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小腹，我不觉脸一红，小心翼翼地绷紧了腰身。

他似乎觉察了我的羞窘一般咯咯轻笑着，故意凑得更近了，声音震得我的膝盖有些发麻。蜜色的长发在他的背后肆意流泻，于午后慵懒的阳光里泛起一层柔和的金芒。

我叫阿文，是个失去记忆的妖怪。除了这个听上去不怎么正式的名字，我不记得其他出生以来发生的任何事情。

哦，至于我竟然是妖怪这件事，也是般若告诉我的。

我倚着一棵枯树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不远处背着手哼着鼻歌、精致得不像真人的美貌少年。他发现我醒了，一脸兴致盎然地凑过来，晶红的眸子里闪动着恶趣味的神色：“是你在呼唤我吗，姐姐？”

“……什么？”

他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耐下性子对我解释：“我从海的那边被浓重的怨气吸引而来，这股怨气比我之前遇到过的都要强大，说明这里一定有我想要的东西！”他越说越按捺不住兴奋，眼中绽放的光芒更加强烈，“呐，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吧，姐姐？复仇？杀人？只要你希望，有求必应的御怨般若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

“……？？？”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然而我还是没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倒是望着他的视线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点同情——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孩子，脑子怎么不大好使呢。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露骨，也许是单方面的独角戏太过无趣，他脸上的疑虑愈来愈深，声调也渐渐低了下去：“咦，怎么回事？难道是我弄错了？”

他绕着我走了两圈，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继而不死心地蹲下来，视线与我平直，试图从我的表情中发掘一些端倪。少年如玉的面庞突如其来地放大至眼前，我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向后挪，脑袋却磕到了身后的树干。

咚地一声，结结实实。

“……”

我捂着后脑勺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怔了怔，像是没想到我会反应这么大，随即捂着肚子笑倒在我旁边：“噗哈哈哈哈，姐姐你、你也太可爱了吧！放心，虽然我是鬼，但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吃掉你的。”

因为疼痛，我的眼角已经泛出了泪花。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忽略掉他言语之间的那个关键词。

鬼……鬼？！

“咦，姐姐你为什么忽然开始发抖呀？”他笑累了，歪过头看我，带着审视的目光缓缓滑过我的脸，落在了置于脑后的手上。随之瞳孔一缩，唇角的笑意豁然荡开，像湖中投下石子激起的涟漪，只是此时怎么看怎么满溢着以天真为名的恶意。

“呵呵，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他的笑声回荡在树林里，惊起一窝栖息的鸟雀。

“——姐姐，你也不是人类啊。”

“啊？”

这下我的脑子彻底宕机。

“喏，这里。”他指着我的手腕，那里似实非实、似雾非雾，褪去了人类血肉应有的鲜艳色泽，只余下一团果冻质感的虚影。

“看来是被刚才的冲击撕去伪装，露出了灵体呢。”

“欸？唔啊啊啊啊啊——”

真不敢相信这声惨呼出自我自己的口中。少年的瞳孔里映出我不知所措的惊恐神情，他反而笑容更加灿烂，舌尖勾了勾唇畔，像是在享受我此刻的惊惶。

“姐姐，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捂着手腕，机械地摇了摇头。

“那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我叫阿文。”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而接下来……我愣住了，随即慢慢地喃喃出声，“其他的，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

他露出了然的神色，支起身，纤巧的裸足踩碎枯叶，跳舞一样扬起衣袖对我行了个似敬非敬的礼节：“我是御怨般若，与人类恶意为伴的妖鬼。你可以叫我般若，这位……阿文姐姐。”

“我可以帮你恢复记忆，作为交换——”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狰狞的鬼头面具，温柔地塞到我的怀里。

我仍旧陷在这不知如何是好的局面，心慌慌地茫然四顾。掌心猝不及防地被少年抓住，檀口张合间吐出的诱惑仿佛笼着莫名令人沉沦的毒。

“呐，我好寂寞，和我一起玩吧，姐姐。”

刹那间天地失色，雾霭氤氲的视界里只余少年眸下那一抹艳丽的朱红。

……他实在是太漂亮了。

「以仇恨作约，向鬼面起誓，永不背叛。」

御怨般若又得到了他想要的伙伴。他牢牢抑制着冲喉欲出的快乐与满足，眼底的笑意掩去了思绪深处的阴暗。

虽然现在还只是一颗种子，但只需假以时日用心血浇灌，想必会开出意想不到的花……

待我完全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拐带上了贼船。像我这样法力低微的妖怪，一旦定下契约，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再无反悔余地。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那时的我由于过度的惊吓，整个人就像瘫软的浆糊，任由般若言语摆布。

咳咳，也不排除被他的美色魅惑了的缘故。

般若将我带到他临时落脚的宅邸。据他所说，他本来打算北上，途径海国，前往更遥远的地方，中途却被疑似那个失忆前的我发出的怨气吸引，又再次折返回平安京。我明白般若的目的绝不止单纯看上去的那样，只想寻求一个玩伴，但我别无选择，却也不会盲目靠近——即使他就像外表所展现出来的一般温和纯良。

于是我成了平安时代的“三陪”。在寻找记忆线索的过程中，陪般若聊天，陪般若玩耍，陪般若做所有他想要尝试的事情。一切以般若的标准出发，以得到般若的满意为最终目标。

至于般若为什么那么确定怨气的源头就是失忆前的我，他只是神秘地一笑，并不多做解释。

“我很期待你回想起一切的时候哟，姐姐。”

“姐姐又在想什么？怎么不理般若了？”

腿上的男孩仰起头，撅起唇瓣表示他的不满。我无奈地笑笑，伸手轻抚他蓬松的头发，一梳，两梳，手法娴熟，就像对待索求主人关注的宠物。

然而实际上我才是寄人篱下的那个。无论经历、资历，实力，我都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毕竟缔结了互不伤害的契约，对方又是如此好看的美少年，这种事，想必放在谁身上都不会拒绝吧。

起初我还不能接受自己已经不是人类的事实，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实际上妖和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差别、顶多出去活动的时间由白天变成了夜晚的时候，也就慢慢地接受了。

现在静下心来想想，其实我对于恢复记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执着，更多的是对于未来如何生存下去的迷茫。人与妖不能共生，一个弱小到阴阳师一枚符咒就能碾死的妖怪身份，实在不能给我什么安全感。

趁着还能各取所需，赶快抱紧这条粗大腿。

只是我没想到，彼此熟悉之后的他，会这么地……黏人。

般若在我的手下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他是真的很喜欢这样被我揉毛。散落在身上的阳光愈加暖和，再这样下去的话感觉他几乎都要睡着了。

腿部渐渐失去知觉，略微动弹便会带来一片麻痒。我只得轻轻地推了推他：“般若，快起来，午睡的话到屋里去睡。”

“唔……”他迷迷糊糊地呓语两句，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不嘛，要待在姐姐身边。”

为我发麻的脚趾头着想，我也不可能答应他：“好孩子，听话，奖励你上次喜欢吃的那种草莓大福。”

还在磨磨蹭蹭不肯撒手的般若不动了，闷闷的声音从脑袋底下传来：“那我要姐姐做很多很多，我要吃到饱。”

“行行行，都依你。”

“那就这么说定了！振袖，你看家，我和姐姐出去买材料！”得到肯定的回复，他蹭地一声从我腿上蹦起来，眸光清明如水，哪里还有方才困倦的痕迹。

看他这样，我顿时明白又被他摆了一道。

“般——若——！耍我很好玩是不是！”

“哈哈哈，抱歉啦姐姐，草莓大福真的很好吃嘛。”恶作剧得逞，他有些得意地笑眯了眼，唇缝间隐约可见雪白的小犬牙，虽然用着道歉的语气却一点没有道歉的诚意。

我佯装生气，他见我不动，又过来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抱住我一只手臂摇呀摇。摇着摇着，原先也没多少怒意的心情就被摇到九霄云外去了，只余下对少年的无奈和宠溺。

可恶，长得好看真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