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经年梦

　　天空阴沉如墨，大雨倾盆而下，路边草下的凹陷，积了满满一滩。

　　雨滴破碎了水潭中白色的倒影，不成人形，随着波纹左右飘零。

　　他立在雨中，像一尊雕塑般任由大雨拍打而不为所动，湿透了的发梢搭在湿透了的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作僵硬的抬头，显露出头发下的眼睛，双目无神。

　　其身来自何方，又该去向何处，眼下应做什么，一无所知，无能为力。

　　天地间渺茫宽广，他孤身在此，左无所靠，右无所依，前无人等，后无人候。

　　“小殿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白清玄猛地一回头，瞳孔微缩，神色惊愕。

　　寒若兮正手持白伞，缓步向他走来。道路泥泞，未染脏他衣摆半分，雨中的雾气似乎都避开了他，破出一条路。

　　“老…师？”

　　他疑惑出声，寒若兮恍若未闻，只是径直走向他，把伞递给了，被大雨浇得，一身狼狈的他。

　　伞柄入手的触感，是一阵冰凉冷硬，虽然被寒若兮握了许久，也并没有沾染上活人的温度。

　　将伞递给他之后，寒若兮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不过在走出伞遮挡范围的那一刻，他也是难以保持先前的一尘不染了。

　　下摆几乎是瞬间遍布污泥，衣袖被路边野草枯枝陆陆续续勾了丝，挂了破，遇上带刺的枝条，手上划几道口，还没等渗出血迹就先被雨水冲刷干净。

　　发冠松松垮垮挂在头发上，用手轻轻一拨，便散开跌到一边，不见踪影。

　　“老师！”

　　白清玄拿着伞想要追上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缩短二人间的距离。有了雨伞的庇佑，他现在的模样比起寒若兮来说，也算是好看不少。

　　好不容易他终于要触及到寒若兮的衣角，突如其来的狂风扰乱了他的视角，雨丝入眼，砸得刺疼，风寒入骨，冷得沁心。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没过多久，风势似乎小了些，白清玄微微睁眼，才发现是自家老师回头挡在了自己身前。

　　寒若兮解了自己的外衣披风，系在了白清玄身上，轻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随着风的最后一丝余韵，消散而去。

　　睁眼看到陌生而又熟悉的屋顶，一时之间，白清玄倒是有些庆幸刚刚的只是个梦。

　　飞升之后他倒是很少睡觉了，一般都是打坐调息，不过这几天确实是忙东忙西累坏了，于是趁着难得的空闲，小息了片刻。

　　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前还有些迷离，他拍了拍脸，驱散了最后几丝残留的倦意。

　　兴许是刚刚梦境中的孤独凄凉，在他身上留了些影响，刚一出门，喻梅关心问道：“太子殿下，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好，怎么了吗？”

　　“啊？”白清玄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凉，一时之间，梦中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殿下？”

　　回过神来，见四人都有些担忧的看着他，自然而然放下手，柔声道：“我没事，只是刚刚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黎尉道：“太子殿下若是没歇息好，可以再去躺会儿，左右这几天事情快处理完了，歇一下也没什么。”

　　“不了，早些处理完你们也好休息休息。”正说着，白清玄看到几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微微叹气，无奈道：“好了好了，我说就是了。”

　　“我梦见一个雨天，你们都不在，我独自一人站在雨里，后来老师给我送了一把伞，他也走了。”

　　说着说着，白清玄有些感伤，然后释怀道，“虽然知道那只是一个梦，不过孤独一个人的感觉确实是不太好。”

　　这时，梁玉楼拍住他的肩膀，爽朗道：“今天殿下都知道那是梦了，就别在意了，都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你看我们现在不是都在你身边吗？老师也是经常来看你的。”

　　其实作为下属，梁玉楼的这番动作是有些逾矩了的，不过白清玄并不在意，倒是旁边的喻梅盯了他两眼。

　　察觉到了喻梅的视线，梁玉楼讪讪收回了手。

　　黎喻笑道：“太子殿下就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现在不是一直都在你身边吗？”

　　“…”燕霜信虽然没有答话，但也是附和着点点头。

　　“谢谢你们。”

　　数日过后

　　仙京一年中难得清闲的时候，在天上呆累了，偶尔也会想要来人间走一走。

　　白清玄独自一人下了凡间，他一年来凡间的次数不算少，大多都是有事，像这样无聊闲逛，一年中大概也就只有这个时间段了。

　　兜兜转转，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竟是走到了皇城。

　　也不能算是无意识吧，他怀念的看着皇城中的一草一木，因为他也是有些想家了啊。

　　到了皇宫，他看见国主在批奏折，神态有些疲惫，束起的青丝，也填了几抹霜白。

　　皇后从正门端着一碟点心走了进来，她总喜欢迈着轻快活泼的小碎步，尽管总是被宫里人告诫，要端庄，要典雅，国主倒是完全不介意，随她高兴。

　　只是啊，她现在年龄大了，性子也该收收了。

　　“来了啊。”国主放下了笔，往旁边挪那挪位置，“坐。”

　　该说皇后终于是有了一个皇后的样子吗，她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毫无形象的坐下，而是先将手里的碟子放在案几上，整理了一下衣裙，缓缓坐下。

　　国主打趣道：“你倒是难得没像以往一样，把腿直接搭朕案几上了。”

　　“害，这不是人老了，皮不动了。”然后她话语一转，“当然，如果你想本宫搭本宫也不是不行呀。”

　　顿了一下，国主哑然失笑。下一刻，他抚上皇后脸颊，虽然皇后这保养极好，头发现在都还是乌黑亮丽，难免脸上还是会留下些岁月风霜的痕迹。

　　白清玄就站在一边，默默看着他们两个老夫老妻的互动。

　　“这几年你也是辛苦了。”

　　“不苦不苦。”正说着，她塞了一块糕点进他嘴里。“怎么样。”

　　“……”国主嚼了很久，像是在细细品味，然后端起旁边一杯茶和着咽下去了。“今日又是什么。”

　　皇后笑眯眯道：“荷叶姜花糕，所以味道怎么样。”

　　“…可以入口。”他拿出一张丝绢擦了擦嘴。

　　“那就行，本宫再做两碟给皇儿端过去。”

　　“咳咳…”国主干咳两声，“你祸害一下朕就够了，别去糟蹋皇儿了。”

　　“嘿，这怎么能叫祸害呢？这是本宫给他沉甸甸的爱。”

　　然后，白清玄就想起以往在他皇宫太子庙供台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糕点贡品。

　　他本以为是宫中研究新菜品，失败了想着不浪费摆出来的，竟是没想到是他母后的杰作。

　　东西其实并不难吃，就是用料还有味道，都有那么一丝的，微妙~

　　看着父皇母后的你侬我侬，白清玄突然就觉得有那么一点辣眼睛。

　　老天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突然间，地动山摇。

　　国主和皇后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然后在一群宫人闹哄哄簇拥之下出去避难了。

　　而白清玄则是在地动的一瞬间便瞬间往地动的发源方向赶去。

　　铜炉山是乌庸国境内的一座火山，山顶终年积雪，几百年间未再喷发过，被认定为是一座死火山。

　　然而此刻，山顶的积雪已经被融化了，从远处放眼望去，丝丝缕缕赤红的熔岩，从山间的缝隙蔓延而下。

　　山顶洞口不断冒出黑烟，沁入了云彩里，又拉低了一片，聚在一起，形成黑压压一片。

　　白清玄悬浮在半空中，看着山顶洞口里沸腾冒泡的熔岩，一幅灭世之景，瞬间浮现在他的眼前。

　　火山的喷发需要时间，而他迁散保护本国的国民更需要时间。

　　不知怎的，他稀里糊涂的回到了上天庭，又稀里糊涂下去。

　　危机迫在眉睫，他只得一日又一日劝说各城百姓离去，可是离开了又能去哪。

　　久而久之他仿佛完全被别人当做了空气，连正眼都不曾有过。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快进，人来人往，来去匆匆，他站在街头无人理睬。

　　再一次来到铜炉山，熔岩离洞口更近了，只怕是不消几日，便会迎来一次大喷发。

　　而此行，并非只有他一人。

　　寒若兮自他身旁走过，立在洞口，热浪灼灼，扬起衣袂发丝，却未将他脸上逼出一滴汗水。

　　几枚石子松落，滚了进去，连个响声都不见，就没了影。

　　没来由的，白清玄忽然心里一阵恐慌，他微微蠕动嘴唇，吐出二字。

　　“老师。”

　　下一刻，他瞳孔紧缩。

　　明明这几天他不管说什么话，旁人都像是没听见，当他做空气，寒若兮却是在他发声后转过头来，轻轻点头，笑了笑，一跃而下。

　　“老师！”

　　一瞬间他又回到了皇城的街头，看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行色匆匆。

　　当他再次来到铜炉山的时候，先前的浓烟黑云，地动熔岩，仿佛都只是他的幻想，根本就是无影无踪。

　　他呆呆愣愣回到了皇城，下一刻，天地间一声巨响，黑云压顶，火光冲天。

　　街上行人哭喊着四散逃窜，但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熔岩铺天盖地，贪婪地腐噬着生灵，城池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但是这并不是结束，岩浆中衍生出了黑色的人形怪物，张牙舞爪朝着白清玄冲来。

　　佩剑并未在手，他只得掐个法诀幻化一把，与这些东西厮杀。

　　不知杀了多久，这些东西根本杀不尽，一斩为二，二分为四，越杀越多。

　　终于，他的剑率先支持不住，四散裂开，一只黑手朝他胸口袭来。

　　关键时候，一个熟悉人挡在了他的面前，那只黑漆漆的手爪洞穿了他的胸口，从他后背伸了出来，鲜血淋漓。

　　一时间周围的时间仿佛停止了，周围黑压压的人影止步了，就连伤口的血液都不再流淌。

　　白清玄先是一愣，然后慌张道：“你没事吧？”

　　面前的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将头转过。

　　深夜，月朗星稀。

　　此刻的白清玄，坐在他房间的榻上，单手撑头，冷汗冒了一身。

　　奇怪，太奇怪了，这个梦的真实程度是他以往从未遇到过的，而更加诡异的是，梦中的那个人转过头来，竟然就是他自己的脸。

　　可以说他是硬生生被吓醒的。

　　一连往后好几天，他几乎只要一闭眼就马上会进入这个梦境，再来重新经历一遍。

　　精神上一次又一次的摧残，使他脸色极差，其他四人看见他这个状况，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也没去打扰他。

　　但是时间一长他们也受不了，太子殿下每天脸色阴沉的像要提刀杀人一样，换谁也遭不住呀。

　　喻梅自告奋勇，结果得知只是因为一个梦，他也有点傻了。

　　不过在听闻白清玄对他这几天遭遇的描述后，他也有些疑惑了：“殿下你是压力太大了吗？”

　　“不知道，对了，你会解梦吗？”

　　“啊？”喻梅哭笑不得，“殿下，我以前是钦天监的，让我观星象还行，解梦我是真不会，但是我倒是可以给你算一卦。”

　　“那便算算吧。”

　　希望是他多虑了，最好是他多虑了，毕竟这个梦，不是什么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