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今早的天比往常更要寒上几分，光秃秃的树枝微微晃动，青丘山涧已然冻成了一块玉石，村里的人瑟瑟缩缩，风直往领口子里灌，就连早上打鸣的鸡在报早的时候尾音都是颤的。

黄仁俊缩在被子里，昨夜临睡前罗渽民在炕底下烧足了火，所以被窝里面还是暖的，可被窝外面就不是了。黄仁俊除了一张脸露在外面，其余的全裹在被子里，鼻头都是凉的。寒冬天亮的慢，外面太阳堪堪出了半个，还是橘红色的光。在以前，黄仁俊起的比这还早，可自从被罗渽民养着之后，不睡到日头挂在正东边儿是不会醒的。

可今天他早早睁了眼。

整整一夜，黄仁俊的心都半提着，明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罗渽民还是像往常那样对他笑着，可黄仁俊就是觉得不踏实。于是便做了一晚上的梦，他很久没做过那么乱的梦了，梦里全是大火，烧的他皮肤滚烫，心尖儿都是疼的。可他偏偏什么也看不清，一觉醒来，梦境里除了火，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嘟哝了一句，转过头去看旁边的床铺，罗渽民果然已经起来了。

黄仁俊揉揉眼，待了一会儿，才忽然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少点什么了——他没有闻见往常都有的饭香。

他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光着脚就往院子里跑，一开里屋的门，冷风吹的黄仁俊一激灵，他便看见了还冷着的灶台。黄仁俊心里一慌，竟是要穿着单衣赤着脚往院子里跑。

其实透过灶台旁边的门，黄仁俊就可以清楚地看见院子里什么也没有，但他好像不出去看一遭就不甘心似的，把院子的边边角角一直找进茅房，全都不见罗渽民的身影。黄仁俊呆立在院子中间，嘴巴微张，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又猛地一个寒颤才把他拽回神，抱着胳膊回了里屋。

罗渽民从不这样。

这是第一次。

从前罗渽民要出去，哪怕是去隔壁的野地里捉两只逗黄仁俊发笑的青蛙，也会在灶台上给他留字条的。

可今天什么也没有。连一滴墨水都不曾滴在地上。

黄仁俊坐在炕边上好一会儿，心一直坠着。

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这么突然？

……是嫌我烦了吗？

……他还会回来吗？

黄仁俊自八岁起就成了一个人，他和李狗当乞丐在桃李村虽是落了脚，但他知道，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在逃难的人永远都是自私的，自己都顾不过来的时候根本无法顾及别的什么人。可黄仁俊不是这样的，他虽早年丧亲，但因为爹娘把他护的极好，以致于他一直是个极其纯洁且善良的人，别人若是给了他一点好，他就算是自己受着苦，也是要报答回去的。所有给过他恩情的人，他都记着，一个也不差。

有年春节，黄仁俊和李狗一行人走丢了，他又实在是饿的双眼发晕，眼看着就要在路边昏过去，这时一位路过的奶奶给了他一块干饼，还把脖子上的兽皮围脖摘下来给了他。后来老人过世，黄仁俊在她的坟前跪了三天。

于黄仁俊而言，罗渽民也是这样的。他在中元节的雨夜，出于怜悯，把蜷缩在岩石里的小狐狸抱回了家。从那天起，黄仁俊便认定，白狐便是他的陪伴，后来白狐化人之后，倒是反过来开始照顾黄仁俊了，并把他照顾的很是周到。黄仁俊那天起，把罗渽民当成了家人。

想到家人这个词，黄仁俊总又觉得不太准确，他对罗渽民的感情，并不像对自己的爹娘那般，还藏匿着一丝别的什么思绪，可黄仁俊道不出，只是觉得不那么简单。

但唯一不变的，是他从没想过罗渽民会离开。

从遇见罗渽民的那天起，黄仁俊不再是一个人，所以他感受到了，一个人的时候是多么糟糕，他如果一直这么糟糕下去倒也没什么，但一旦尝到了陪伴的滋味，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体会糟糕了。

黄仁俊在思念罗渽民。

他坐在炕沿，心却越来越慌，他这时候才猛然意识到，他根本找不到罗渽民，他从不知道要怎么联系到罗渽民，从来都只是罗渽民找他，或是，罗渽民从前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他。

两张床铺皆失了余温，黄仁俊恍惚地坐着，手脚都被冻得冰凉。

人有时候就爱胡思乱想，一件事可能根本没有那么严重，那人一寻思，好像就描成了天塌地陷的事情。黄仁俊也是知道的，也许罗渽民就是去买东西了，或者是山里摘野果了，只是忘记了告诉黄仁俊一声，没准儿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满载而归，眯着漂亮的桃花眼对黄仁俊说：“今天中午给你做糖片儿。”

可黄仁俊忍不住。

他忍不住的多想，只因为今早少了一份被笼着的早饭。

还有那颗不知为何偏偏不安的心。

太阳从东边移到了正南，日光从橘红变成了明晃晃的黄。黄仁俊一直坐在那里，姿势都没有变。

他的心灰了一半，罗渽民从没有单独出去这么长时间过。从来没有。他一只狐狸，没什么行囊，一身清白，可以走的不声不响，轻轻松松。

但他又不肯放弃希望，他总觉得罗渽民不会扔下他突然走掉，就算他真的受够自己了，要离开，那也应该是带着笑的，温柔的同黄仁俊告别。

罗渽民一定是有什么苦衷。黄仁俊正想着，便听见院子的门被敲响了。

黄仁俊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他飞奔着去把门打开的时候，还想着自己这速度应该赶上张开翅膀的鸟儿了。

门打开的一瞬，黄仁俊看不见自己眼睛里闪着的光。但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那束光灭了。

李狗看着黄仁俊黯淡的表情不禁啧了一声问：“你这是什么表情？”

黄仁俊无力地转过身摆了摆手，李狗跟着他进去，先是左右看了看不知在找什么，又把目光落在黄仁俊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翻，才猛道：“你、你是疯了？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还不穿鞋？！”

黄仁俊没吭声，径直去了里屋刚才的位置继续窝着。李狗慢他几步，边走边问：“罗渽民呢？没在？”

黄仁俊“嗯”了一声，目光转了转，落在李狗手上：“你拎着鸽子干什么？哪来的？”

“别人送的。”李狗含糊道，他生怕黄仁俊接着问“谁送的”，可黄仁俊此时的精神状况，根本不能支撑着他再关心李狗，于是又不出声了。

李狗围着灶台转了几圈，嘴里不停：“罗渽民去哪儿了？我看这连早饭都没吃啊？”他没听见黄仁俊说话，便奇道，“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怎的跟失了魂一样——”话音未落，李狗的眼睛便定格在了一处，紧接着他把手里的鸽子笼放在一边，整个人趴在地上，手指在地砖缝上拈了好久，才从那里面，拈出了一根白色的毛。

黄仁俊又坐了一会儿，但他知道心里哪怕再不是滋味儿也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并不怪罗渽民，傻子才会无条件照顾一个没爹没娘的小乞丐这么长时间，狐狸是有野性的，报完了该报的恩，想离开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没由来的，黄仁俊又忽然想起了罗渽民曾经对他说的话，那天他们二人在桌边坐下，罗渽民为他泡了一壶白茶，就着香软酥甜的槐花糕，罗渽民对他说：“你救我一命，我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值了。”

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黄仁俊的心酸涩的厉害，竟是一直酸到了眼眶，他抬手使劲揉了揉，尽量咧出一个笑。

瞎想什么呢！没确定的事儿，就在这想这么多！说不定晚上罗渽民就回来了，还会给他带着很好吃的荷花酥。黄仁俊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从炕上跳下来往外走去。

“狗哥，你还在吗——”黄仁俊喊了一声，出去一看，只见李狗不知何时又出去了，正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天空，手里提着个空笼子。

“你的鸽子呢？”黄仁俊问。

听见黄仁俊的声音，李狗转过头来，他先是盯着黄仁俊看了半晌，才笑了一声，慢吞吞说道：“啊，刚刚摔了一跤，不小心让它给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