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黄仁俊本以为今晚会困得很早，毕竟经历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杀鬼活动。很多百姓其实到死都见不到什么妖魔鬼怪，村里晚上没灯，夜路难免会有人遇到脏东西，但那些也只是魂魄罢了，低级的连今日的行尸都够不着边儿。

所以黄仁俊结结实实的失眠了（又！）！而这次是因为太亢奋失眠的……食过晚饭，就揪着罗渽民上了炕，问东问西。

“你是不是见过很多妖怪？”

“他们都吃人吗？”

“有没有不害人的啊？”

“有比你强的吗？”

罗渽民一激灵，直起后背：“没有！”

其他问题可以不回答，但最后一个必须回答！罗渽民想了想，然后说：“我见得不算多，不害人的也在少数，毕竟妖邪都是要吸食人的精气的，要想存活那必然会伤人。”

黄仁俊“哦”了一声，低头绞着手指，没再说话，罗渽民叹了口气，想说“快睡觉吧”，可口还没张，就见黄仁俊忽的又抬起头看着罗渽民：“就没有跟你一样的吗？你就不害人啊。”

兴许是年纪还小，还没机会见识到世间险恶，黄仁俊总是不愿意把任何人想的太坏，包括没见过的、哪怕只是从罗渽民嘴里听到的妖，他总是试图从万千邪恶中挑出一个不一样的，不一定要善良，但总归是不那么坏的。

罗渽民闻言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一瞬间他希望黄仁俊这点善良的心思能一辈子都不被外界吞噬，只要他在，他就要一直守护着这点心思，守护着黄仁俊。

“你说话啊？”黄仁俊戳了戳罗渽民。

“啊，”罗渽民应了一声，他其实完全可以扯开这个话题，或是敷衍着说一个“是”，但不知怎的，看着对面那双干净澄澈的双眼，他撒不出谎，他害怕日后真相暴露，那双眼睛里失了光，只剩下满满的失望。

“仁俊……”罗渽民唤了一声，“这世间，我还没见过完完全全善良的人，或是妖。”说完他又觉得不妥，于是沉吟片刻改口道，“除了你。你是我第一个见过的很好的人。”

黄仁俊被这么一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用食指轻轻刮了刮后脖子，笑了笑。

“包括我——”罗渽民说，他抬起眼睛注视着黄仁俊，一字一句道。

“啊？”黄仁俊一懵，“可我这几天，没见过你吃人啊。”

“我不吃人的。”罗渽民笑笑，“那些直接吃人的，都是恶鬼。妖通常不直接以人肉为食，一种是靠吸食人的阳气和精神；还有一种是吸食人产生的感情，愤怒、嫉妒、大恸……我是后者。”话到嘴边，罗渽民转了个弯说道。

他做不到，他不能说出来。

至少不是现在。

黄仁俊还年轻，他不用现在知道那些。罗渽民想，如果可以，他会瞒黄仁俊一辈子。

“哦！”黄仁俊恍然大悟，“你是靠人散发的负面情绪增进修为啊！”

罗渽民“嗯”了一声，接着说：“这样看似没前者严重，但其实对凡人而言也很危险，被妖吸走了感情，凡人会感觉到空虚，吸得越多空虚感越强，严重的时候，凡人会丧失感知。”

黄仁俊一愣，罗渽民知道黄仁俊是有些吓到了，对于他来说，今天不单是第一次知道除了人之外的事物，还认识到了超出他认知之外的……黑暗面。

罗渽民忙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伤你的，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以致于黄仁俊听完都没发现罗渽民用了“再让”这个词。

“说说你吧。”黄仁俊点点头，“你是怎么成人的？”

“我没有成人，我只是修成了人形。”

“……靠吸食情绪？”

罗渽民看着黄仁俊，嘴抿成一条直线：“嗯。”

“我本是青丘山上的一只白狐，九年前的中元节……那时候猎狐的人比现在多多了，而且均是大户人家，那夜我没藏好，被抓了去。”

“老爷！老爷！这有只狐狸！”一个壮丁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间响起，那人弯着腰，冲着后面挥着手，另一只手死死按在地上，掐着一只在死命挣扎的白狐。

那白狐太小了，只不过两个成人手掌那么大，力气本就没有壮丁大，更何况它的左后腿正汨汨留着血。

脚步声杂乱地响起，白狐漆黑的眼珠里倒映出一个肥胖的面庞，那人约莫五六十岁，长得肥头耳大，身穿土黄色蟒袍，鼻子下面有两绺小胡子，下巴上长着颗黑痣。正是那壮丁唤做“老爷”的人。

老爷肥硕的手朝白狐伸来，提溜着白狐上下翻着看了看，眼一瞥：“一条尾巴？”

“应该……就是只普通狐狸。”壮丁笑着搓了搓手。

“既然不是九尾，老爷不如把它放了吧。”另一道声音从老爷身后响起，那是一个极为瘦弱的年轻人，只比佝偻的老爷高了半头，下巴长了一层细细的胡渣，声音却极为温柔。

“哪有你说话的份？”壮丁不满道，接着又笑呵呵看着老人。

老爷没说话，手里抱着白狐来回摸了几下：“毛不错……”

身后的年轻人脸色变了变，却听老爷接着说：“带回去吧，当个玩物养着也好。”年轻人这才脸色缓下来一些，上前走了一步道：“老爷，我帮您。”老爷随手把受伤的白狐递给年轻人，懒懒地说了一句“下山回府。”

“我现在都记着那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却帮我包扎了受的伤，还给我挂了牌子。”罗渽民从回忆中跳出来，双眼还没有聚焦。

黄仁俊伸手摸了摸罗渽民右手上的铁牌，正是他把罗渽民从青丘山捡回来时，那个已经看不清字的名牌。

“这是那位给你的？”他问。

罗渽民已经回过神来，也盯着那铁牌：“嗯，名字是那老爷起的，可我不记得了，因为没人会唤一只狐狸人名。”

“那位恩人……现在在哪儿？”黄仁俊问道。

罗渽民沉默下来，他看着面前的黄仁俊，伸手拈了拈黄仁俊耳边的碎发，声音低下来：“不在了。”虽然没有落下泪来，但黄仁俊能看出罗渽民的眼里全是悲哀。

黄仁俊没再问下去，不想再戳罗渽民的痛处。他忽的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走时自己才八岁，那时候不懂“死”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爹娘瘫在地上的冰冷的尸体，他只是感到害怕，他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爹娘了，爹娘也再不能摸摸他了。这种感觉很差，明明没那么大的悲伤，却能一点一点噬了你的心，弄的你又痒又疼，无处排解。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罗渽民的手，很想说一句“没关系”，可他没立场说这句话，更知道，这不是一句“没关系”能安慰的了的。

感受到手里来自黄仁俊的温度，罗渽民怔了怔，随后他嫣然一笑，反手握住黄仁俊。他笑起来真是美极了，连女子见了都要自愧不如，黄仁俊看的愣了一下，觉得脸有些发烫。

果然啊……狐族生下来就是会勾人的主儿。

“你在罗府待了九年？”黄仁俊轻声问，他现在需要转移开话题，不想让罗渽民沉浸在之前的回忆里。

“……嗯。刚回来。大户人家没人把畜生能彻彻底底当宝的，我待烦了，就跑了。”罗渽民轻描淡写道，“我怕我再长大点儿，那罗老爷会把我的皮扒了当围脖儿。”

黄仁俊“扑哧”笑出了声，罗渽民背对着烛光坐在他面前，衣服和头发上溢着一片暖黄，脸却沉在阴影里，脸侧的长发滑到额前，发尖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有一丝冰凉。他表情淡然，却掩不住淡淡的温柔，像极了黄仁俊第一次见罗渽民的那一晚，罗渽民惊艳的容颜。

他看着这样沉默的罗渽民，没由来的心一动，“渽民？”

罗渽民抬起头看着黄仁俊，等他往下说。

黄仁俊的目光从罗渽民脸上移到他披散如墨的长发上，轻轻开口：“你要不要我帮你束发？”

下一刻，他看见罗渽民的笑容在脸上逐渐荡开，嘴唇上扬，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他又听见罗渽民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