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生 9

那人喊得突然，在场的宗主们皆循声看去，只见他直直冲向蓝玉成，又喊了一声：“宗主！”

这时，人们忽然想起，蓝玉成看着好像不太着调，其实也是一位宗主！

那可是比四大家族的历史都要悠久许多的宁州灵氏！是传说中上古灵隅一家独大的古老世家！蓝玉成继任的便是这样一个家主之位！

“誊壹？你怎么在这儿？”蓝玉成问道。

誊壹道：“我在灵隅收到一封信，说你在云萍遇险，要我立马来支援。你没事吧？”

蓝玉成摇摇头，他越过誊壹，看到外面站了十多名灵士候命。

“正好你来了，让他们进来去帮其他修士收拾。”蓝玉成道。

“是。”誊壹颔首，招呼门外的灵士进来干活去了。

温宁被几个少年热情地拉进他们的小圈子里聊天，无法顾及蓝玉成，蓝启仁不想同蓝忘机说话，便将尚且悠闲的蓝玉成拉到角落，打算从他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

“叔父。”蓝玉成恭敬地唤了一声。

蓝启仁颔首，问：“你可知晓曦臣他为何这般颓然？”

蓝玉成闻言，担忧地看了一眼那边失魂落魄的蓝曦臣，言简意赅的将方才之事告知蓝启仁，良久，仅唤来他的一声叹息。

“你这伤，是金光瑶造成的？”蓝启仁问道。

蓝玉成垂眸看着自己一身狼狈，淡淡道：“也不尽然，大多都是他的血…”

叔侄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过了些许时间，温宁拿着一张沾湿了的方巾走近，恭恭敬敬地对蓝启仁道了一声“蓝老先生”后，便直接当着他的面，仔细地给蓝玉成揩脸。

“……”蓝启仁瞪着双眸，似是没想到这只凶尸竟如此目中无人，好歹自己还是蓝玉成的长辈！他居然不等自己答应，就给蓝玉成擦脸！

但看到温宁神情认真，眼中仅有蓝玉成一人，责备的话倒也没说出口。

等温宁擦完，蓝启仁这才开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蓝玉成闻言，看了看蓝曦臣，又看了看静立在魏无羡身旁的蓝忘机，最后说道：“玉成打算和温宁去岐山一趟，找一座风水宜人的山头，给他的族人修一座衣冠冢，休憩几日，再回云深不知处。”

“你先前不是打算等清谈会之后直接回宁州？”蓝启仁又问。

蓝玉成颔首，说：“先前是这样打算的，但发生的事情太多，侄儿也有需要去完成的事情。”

蓝启仁叹气：“也罢！我这老骨头尚且还能支撑一把，你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去做，结束后回来便是！”

蓝玉成笑道：“叔父倒也无需太过劳累，届时侄儿会让誊壹随您和兄长一起回去，有他在，您可以让他来协理。”引得蓝启仁狠狠瞪了一眼。

“从古至今，有谁家会把自家事交由外人协理？”蓝启仁道。

蓝玉成却说：“誊壹是我的心腹，不算外人，您若不放心，尽可将无关紧要的琐事丢给他就好。”

他这话气得蓝启仁吹胡子瞪眼，抬手指了蓝玉成好半天，才艰难说了一句：“你……”

半晌，才听他道：“除了这个，我看你这副表情，还有其他的事要与我说，是不是？”

蓝玉成哂笑几声，连忙正色道：“叔父真是料事如神，侄儿想着，如今我与温宁的关系已经被仙门百家所知晓，那便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待我与他回到云深不知处，侄儿想将温宁安置在羽室，直到大哥重振旗鼓，再次接手宗务，我再带他离开。”

“说得好像你往后回来，不会继续将温宁安置在羽室一样。”蓝启仁“哼”了一声，道。

蓝玉成恭敬道：“所以侄儿这才要征得叔父您的同意，否则忽然在云深不知处内出现鬼将军这样一号人物，会引起其他门生和弟子的恐慌。”

“难不成你还要让那温宁在云深不知处内招摇过市！？”蓝启仁瞪眼。

“不不不，自然不会。”蓝玉成忙道，“阿宁只会在后山待着，虽然有结界存在，却免不得会有贪玩的弟子寻隙偷溜去探索一番，有您的同意，誊壹也好拟定布告，让弟子们都知晓这件事。”

蓝启仁用力“哼”了一声，道：“最好届时只是待在后山，否则的话……”

蓝玉成不待他说完，一把扯过温宁，摁着他一同道谢：“多谢叔父！”

温宁也道：“多谢蓝老先生！”

蓝启仁见温宁还算上道，只是“嗯”了一声，甩袖不再搭理二人。

温宁再一次被蓝思追几人拉过去聊天，蓝玉成转头，瞧见到金凌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立在那棺材前，肩膀不住颤抖。

他叹了口气，走了上去。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过去同思追他们聊天吗？”

金凌闻言，连忙转头，便瞧见蓝玉成温和地笑着，站在他身边温柔地看着自己。

“玉成叔叔……”

蓝玉成抬手往金凌脸上轻轻抹了一下，道：“怎的哭了？”

“我……”金凌本是想说自己没哭，但蓝玉成是实实在在地给他揩了眼泪，只得咬咬牙，说道：“我只是觉得很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蓝玉成又问。

金凌垂首，沮丧地说：“我原先一直认为，杀害我父亲的人是魏无羡和温宁，我身边的人都这么说，所以我从小就恨他们，甚至在魏无羡无数次将我从危险中救下时，我也会忍不住去恨他，可当我听到你说，害我父亲命丧黄泉的另有其人，而温宁也只是一把遭人利用的武器，我忽然不知道该去恨谁了，我小叔叔或许真的没想过要去害我父亲，他只是想去报复我祖父，苏涉也没想过真的要对我父亲下手，可是阴差阳错，我父亲还是死了，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在我得知真相后，真的不知道该去恨谁了……”

蓝玉成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温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而那些该死的、不该死的，如今也都盖棺定论了，有些事情已经结束了，要不要放下仇恨，是你自己的选择，但我认为现在的你，最应该做的就是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你小叔叔走了，兰陵金氏该由你支撑起来，继续前进。人活着，是要向前看的。”

“当然，若是你实在放不下你父亲的死，或者对事情的真相不甘心的话，我想现在倒是有一个让你报仇的机会。”蓝玉成道。

金凌闻言看向蓝玉成，满脸不解。

“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对温宁还是有恨意的，可我也是真的不忍心让他被你一直狠下去，他是我重视之人，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辈，我不希望日后再见，你面对他会是一副别扭的样子。所以，若叫我做点什么可以让你放下仇恨的话，我想那是最好不过。”蓝玉成道，“这样，我站在这儿不还手，你用力给我一拳，就冲这儿打——”

蓝玉成指了指自己正当胸前的位置，轻轻笑着：“用力往这儿来一拳，就当是给你父亲报仇，如何？”

金凌连连摇头，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不忍心看到你继续去憎恨温宁，若能做点什么可以让你放下仇恨，这便是最好的办法，”蓝玉成道，“来吧，我准备好了。”

“我不要！”金凌立马拒绝：“你又受了伤，又不能用剑，我若是伤了你，只怕会更加严重！我不要，我不恨温宁的，我谁都不恨……”

忽然，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金小公子？你哭了？你在哭谁？金光瑶吗？”

二人闻言，双双循声看去，是那位姚宗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此时摇头摆脑地就要以长辈的身份对金凌说教：“别哭了，把你的眼泪收起来，就你叔叔那种罪大恶极的人，不值得你为他流泪！身为你们兰陵金氏子弟，可莫要这般软弱，堂堂七尺男儿，就该……”

“就该什么？”

姚宗主话还没说完，就被蓝玉成无情打断，只见青年面若寒霜，冷冷地看着自己，还未说完的话堵在喉间，如何都说不出来。

“姚宗主，你继续，堂堂七尺男儿，就该什么？”

若是换做以前，蓝玉成只要开口说话，姚宗主多少都会反驳几句，在他看来，自己左右是个宗主，在仙门百家中的地位虽然远远不如四大家族，但也不容蓝玉成这种世家子弟置喙。但最近发生的许多事里，多少都有蓝玉成的影子，甚至宁州灵氏的势力也开始往中原渗入，更有意与姑苏蓝氏结盟，行事也不如以前那边低调，各世家这才开始意识到蓝玉成并非他们想象的单纯天真，而是颇有城府和手段的厉害人物！

因此，姚宗主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恭敬起来：“就该…哎呀，这不重要，我就是看金小公子哭哭啼啼的，觉得这样不成器，有些恨铁不成钢，便过来说教说教。”

“我就是想哭！怎么样？！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金凌骂道。

“金小公子，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只是好心……”

蓝玉成按住金凌的肩膀，面不改色地看着姚宗主，淡淡道：“说教说教？金小公子若是何处做得不妥，自然有他的亲舅舅江宗主亲自管教，何需姚宗主操心？”

“那蓝族长与金小公子无亲无故，他在这里暗自神伤，又何须你来安慰？”姚宗主从来没在蓝玉成这里占到过半分便宜，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般羞辱，他也恼了，说的话越发过分：“金光瑶如今已死，兰陵金氏大势已去，蓝族长又何必继续这般帮他们说话！？ ”

“那也由不得姚宗主在这里恃强凌弱。”蓝玉成蹙眉，直接将金凌拉到身后，冷冷瞪着姚宗主，“有心思在这里说教金凌，倒不如回去好好管管你家那几个不成器的晚辈！”

“你！”

“算了算了，”有人走过来，低声劝姚家主道：“别跟他们计较。”

“那是当然，”那家主被蓝玉成一番话说得有些心虚，只得讪讪离开，走前还一直念叨：“我怎会去跟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计较……”

待人走远，蓝玉成扫视了一眼观音庙，发现庙里早已没剩几人，而温宁和蓝思追正站在大门口等着自己。

于是蓝玉成挥别金凌，抬脚向二人走去，恰好听到蓝启仁问蓝忘机去了哪里。

“方才我对魏前辈说我们带了小苹果来，含光君就跟他一起出去了，然后……”不消多言，几人便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然后蓝忘机就跟魏无羡一起离开了。

蓝启仁狠狠蹙眉，看了看慢吞吞的蓝曦臣，又看了看蓝玉成，最后拂袖而去。

望着已经走远了的叔侄二人，温宁忽然问蓝玉成：“你说你兄长要多久才能走出来呢？”

蓝玉成摇摇头，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但是……“如今一切都物是人非，想来，兄长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去适应这一切了。”蓝玉成轻声说道。

收回视线的时候，他瞧见蓝思追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蓝玉成被他盯得有些奇怪，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师叔，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蓝思追说道。

蓝玉成微微瞪眼，心里好像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你想起什么来了？”

蓝思追上前抱住他，声音闷闷的：“我想起来，我与您，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面了，就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阿婆、情姨、四爷爷他们都还在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见过面了。”

蓝玉成笑了，笑得温和，他忽然想起，以前大家都还在的时候，他每每去乱葬岗看望温宁，他的阿宁身后总跟着一个小尾巴。

那个小尾巴每次见到蓝玉成的时候，总会“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地喊。

蓝玉成忽然想到一个事情：“魏兄知道思追就是阿苑了吗？”

温宁似乎也是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蓝思追恢复记忆了，好像还没和魏无羡说。

蓝玉成见温宁这副样子，心想估计也是，便道：“他们还没走远的话，我们应该还能追得上。”

叔侄俩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于是三人便一起往蓝忘机和魏无羡离开的方向跑去。

蓝玉成边跑边笑，温宁问他笑什么，蓝玉成只是摇摇头。

他在想：真好。

这一切都结束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