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生 8

聂怀桑疼得嗷嗷直叫，缠着蓝曦臣帮他查看伤口，金光瑶则是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至极，额头全是冷汗，衣领也被汗水浸湿，大概是断手处实在太痛，他捂着伤口，忍不住呻吟两声，整个人狼狈不堪。

蓝玉成看了他半晌，终是于心不忍，从怀里取出药物，将温宁安置好后，便往金光瑶那边走去。

温宁到现在还对金光瑶有很深的不满，他可还没忘记刚刚金光瑶挟持蓝玉成的事！因此蓝玉成松开温宁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往相反的方向挪了好几下，恨不得离金光瑶几百里远。

“你这伤可比温宁严重多了。”蓝玉成淡淡道。

金光瑶却蹙眉看着他，问：“你不怨我？”

蓝玉成反问：“我看上去是什么不记仇的傻子吗？”

金光瑶摇摇头。

蓝玉成这才笑了，说：“所以你何必多问那一句？我怨你，和你现在受了伤需要包扎治疗，有冲突吗？”

金光瑶沉默了，他原是想笑一下的，但是他疼得厉害，实在是没有力气去笑，因此只能沉默。

于是谁也没说话，直到蓝玉成将金光瑶的伤口包扎好后，他才缓缓开口：“但是……”

“但是什么？”蓝玉成抬头看向金光瑶，反问道。

“但是我做了很多坏事，是个穷凶恶极的罪人。”金光瑶道。

蓝玉成道：“所以呢？要我眼睁睁地看着相交多年的好友受着伤痛苦不堪无人在意吗？我做不到。”

说着，他在金光瑶身旁坐下，道：“我原以为，这些年我行事只有那么低调了，但你依然心知肚明。你完全能以此为把柄，去要挟姑苏蓝氏和宁州灵氏，让这两大家族为你所用，可是你没有，不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各种支持姑苏蓝氏，又在我和我大哥几近交恶的那几年做了许多努力，想方设法地要我们二人和好，光凭这两点，我便恨不起你。”

“当年仙门百家在不夜天废墟上举办誓师大会的时候，你已经看到我了的，对吧？还有誊壹几月前找到的那处囚禁温宁的山洞，也是你透露给他的，是不是？”

金光瑶问：“我若说不是我，你会信吗？”

“若不是你做的，你就不会问我信不信你这种话。”蓝玉成轻笑道。

金光瑶不语，沉默半晌后，他开口问道：“你大哥他会怎么处置我？”

蓝玉成摇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若是在宁州，罪大恶极之人会先被晟贰带着去受害人家的家里，在那里被修为了得的灵士日夜盯着做满一年苦役，然后被抓去死者坟前守墓三年，最后下狱，每天都会有人去诵读罪行，每夜听着受害人家属的控诉状言入睡，日复一日，了此残生。但是你不是宁州人，你做的事情太多，涉及的范围太广，功与过需要细细盘算，但是姑苏蓝氏一个家族，做不了决定，得让各家仙首一起定夺，也许会先将你禁足在什么地方吧。”

“……多谢。”

蓝玉成不去看他，垂眸不语，半晌才说：“我不曾谢过你什么，所以你也无需言谢。”

“我们之间，也算互不相欠了。”

蓝忘机和魏无羡走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蓝玉成说的这句话，二人脸上如出一辙的难看，尤其是魏无羡，那副模样简直如临大敌，一把扯过蓝玉成，低声道：“玉成兄，你和金光瑶的关系也太要好了吧！”

他这话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话的神情，都不像是在褒奖，蓝玉成蹙眉，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光瑶害了你几回？你全忘啦？又是掳你上乱葬岗，又是给你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害你受了伤，刚刚甚至还差点要了你的命，你居然这都能原谅他！？你这人怎么心这么大？”魏无羡问道。

蓝玉成道：“那你就当我心大，不想去恨什么人吧。”

魏无羡的脸登时变得十分难看，至少这一会儿他是一点都不想和蓝玉成说话了的，于是他转而去看温宁，尤其是他胸前的那个大洞，犯愁道：“你这…你这该怎么处理得好……”

温宁问：“公子，我这个严重吗？”

魏无羡：“倒也不是很严重，只是很难看而已。”

温宁：“我不要好看……不，还是要好看，我不想阿浅嫌弃。”

魏无羡：“……”

温宁：“其实我知道不严重，阿浅说灵隅有一古术可以修复，可以恢复如初。”

魏无羡：“……啧。”

蓝玉成身上带的多是有助灵力恢复的药，伤药带得并没有那么多，这些天的奔波已然消耗得所剩无几，金光瑶受的伤又是那般的严重，单单凭借蓝玉成剩下的药定然不够，于是蓝曦臣在安抚好聂怀桑后，便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金光瑶身上。

毕竟相识多年，金光瑶这般狼狈，蓝曦臣如何都是于心不忍的，便对聂怀桑说：“怀桑，方才给你的那瓶药拿给我。”

“好…”聂怀桑从身上一阵翻找，寻到后正要递给蓝曦臣，一抬眸便是一副惊恐之意，连忙大喊：“玉成，你小心！”

蓝曦臣原本是看着聂怀桑的，听到他忽然这么一喊，以为是金光瑶又要对蓝玉成不利，便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剑往身后刺去。

几人离得本身就不远，金光瑶又正好是坐在蓝曦臣的正后方，他这一下正好被当胸一剑刺穿，满脸错愕。

“阿瑶！”蓝玉成见状，连忙上前欲将人扶住，却被金光瑶一把推开。

重伤之人是没有力气的，但蓝玉成还是被金光瑶推了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好几步，被眼疾手快的温宁起身接住。

聂怀桑却忙道：“我……我刚刚看见三哥……不不不，看见金宗主把手伸到身后，好像在掏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不是要对玉成不利……”

“他何时要……”

不待蓝玉成说完，金光瑶便恨声喊道：“蓝！曦！臣！”

蓝曦臣却无动于衷，他失望地看着金光瑶，道：“金宗主，我方才就提醒过你，若你再有动作，我便不会手下留情。”

“你是说过！玉成还没过来的时候你就警告过我，我记得一清二楚！但是蓝曦臣，我有吗？……我有吗！？”

“你他妈自己睁大眼睛看看，你的好弟弟刚刚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他和我说话的这一会儿时间里，新添了什么伤吗！？”

蓝曦臣这下愣住了，他闻言下意识地去看蓝玉成，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回头去看聂怀桑。

“你看他有什么用！？连我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你他妈又能看得出什么！？”金光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为癫狂，笑了好久才愤恨骂道：“怀桑啊怀桑，聂怀桑…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在聂怀桑畏缩地注视下，金光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我金光瑶精明一世，最后居然会栽倒在你的手上……”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连我都被你蒙在鼓里！蓝玉成啊蓝玉成，这些年来，你向来是显山不显水，游走仙门百家边缘十余年如一日，甚至被人从家族除名了你都不曾有过半分怨言，生怕给鬼将军正名之事被人扒出，连累你们姑苏蓝氏，”金光瑶幽幽道，“没想到，辛辛苦苦藏拙多年，如今竟还有比你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聂怀桑！”

蓝玉成没有说话。

“蓝曦臣！”金光瑶又瞪着蓝曦臣，恶狠狠地讽刺道：“我这一生害人无数，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天下的坏事，我什么没做过？！

——可我独独没有想过要害你！”

蓝曦臣闻言愣住。

“当年，你姑苏蓝氏遭受多大的重创！将你救之于水火的是谁？！后来云深不知处重建，又是谁一直鼎力相助？！甚至蓝玉成因收复灵境，一跃成为灵隅之主，手下掌控三大家族，令你姑苏蓝氏实力大增，若不是我在背后持控舆论，你姑苏蓝氏就会是第二个岐山温氏，为人忌惮、被人征讨！！！这些年来，我何时打压过你姑苏蓝氏？！除了我误伤蓝玉成，暂压了你的灵力之外，我何曾、何时还做过其他对不起你，对不起姑苏蓝氏的事？！”

说到激动处，金光瑶抬手指向蓝玉成，温宁见状连忙将人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他，然而金光瑶却只是指着蓝玉成，双眸依旧死死地盯住蓝曦臣：“苏悯善当年不过是因为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如今甚至能用命来报答我；蓝玉成亦是说我不曾对你们姑苏蓝氏不利，因此他也不会去计较半分我对他的伤害！你若不信便自己去问，你不信我，难道也不信蓝玉成吗！？”

“而你！泽芜君！蓝宗主！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才知道，原来你和聂明玦一样，从来都容不下我，甚至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我！”

言罢，他奋力向后退去，不顾长剑离体后胸前涌出的涓涓鲜血，任由蓝曦臣抓着他，断肢已然接触到那口棺材之上，魏无羡原先绘制的符文就此被破坏。

“泽芜君，快离开他！”魏无羡大喝一声。

旦听一声震耳的炸裂之声，已经被封住的聂明玦破棺而出！

一只苍白的大手扼住金光瑶的脖子，而另一只则是探向了蓝曦臣的喉间。

“兄长！”蓝忘机和蓝玉成双双喊道。

避尘和化玉迅速往那边刺去，蓝玉成也不顾自己此刻是否会灵力失控，以自己此生最快的速度往蓝曦臣那边闪去，却也只是赶不及聂明玦要掐住蓝曦臣脖子的手。

“蓝曦臣，既然你容不下我，那就和我一起死吧！”

金光瑶这句话，让蓝玉成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就在他以为兄长要遭此厄运的时候，金光瑶忽然推了一把蓝曦臣，将他往蓝玉成那边退，自己则是被聂明玦拽住，高高举起。

“阿瑶！”蓝玉成稳稳托住蓝曦臣，惊恐地看着金光瑶被聂明玦高高举起，画面极轻可怖！

金光瑶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大骂：“聂明玦！你真以为老子怕你吗！？”

忽然，一道极其残忍却又十分清晰的骨头断裂声在所有人耳畔炸开。

众目睽睽之下，金光瑶竟就这样被聂明玦生生掐断了脖子！

但除了金凌。

在金光瑶被聂明玦举起来的时候，江澄便先一步将金凌的双眼捂住，勒令他把耳朵也堵上。

因此金光瑶死相有多恐怖，金凌看不见，也听不见。

蓝忘机最先反应过来，在庙中的观音像背后一拍，神像便往聂明玦那边飞去，将他和金光瑶死死压在棺材里。

而后又与魏无羡合力，在魏无羡的帮助下，蓝忘机袖中飞出一根琴弦，将棺材和观音像缠绕在一起，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在确认棺材被重新封死后，蓝忘机这才收手，将方才跳上神像辅助他的魏无羡稳稳接住，又稳稳放在地上。

这边蓝忘机抱得恋人归，那边另外兄弟二人则是怔怔地看向棺材，聂怀桑和温宁一道上前，后者将蓝玉成拉入怀里紧紧抱着，前者则是伸手在蓝曦臣面前挥动几下，担忧地问道：“曦臣哥…你…你没事吧？”

就在聂怀桑以为蓝曦臣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的时候，蓝曦臣笃然开口问道：“怀桑，他刚才…真的是要对玉成不利吗？”

聂怀桑：“我好像是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说话的是蓝玉成。

他已经调整好了状态，越过温宁看向聂怀桑的眼神冷若寒霜，再没有往日里的温和与友善，如见到一个陌生人般。

“你看到了什么？”蓝玉成重复了一边，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质疑，这一问，倒吓得聂怀桑忍不住浑身打颤，“你方才说他要对我不利，我问你，他那时狼狈至极，一点力气都没有，该如何对我不利！？”

“我…”聂怀桑期期艾艾，“我…我只是好像看到了……玉成，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凶？”

蓝玉成不想再理他，反倒是蓝曦臣抓着聂怀桑的肩膀，忙问道：“你再仔细想想……”

聂怀桑不敢看他，道：“曦臣哥，你别问我了，你这样问，我反倒是不确定了，就只是好像……”

“不要好像！”蓝曦臣也没控制住语气，声音笃然变得生冷起来，“怀桑，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

“我不知道！”聂怀桑欲哭无泪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蓝曦臣松开了聂怀桑的肩膀，颓然地盯着那副新棺，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旁人：“…他那时大可直接杀了我，为何最后又将我……他究竟想要如何……？”

“谁知道呢？”蓝玉成喃喃，“兄长，你我自认十分了解他，可他做的事情已经远超你我的认知了，这么多年，我们真的了解他吗？”

言罢，蓝玉成也不想说话了，拉着温宁走到角落，谁也不想搭理。

“怎么了？”温宁做着唇形，疑惑地看向蓝玉成。

后者一言不发，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纸贴在温宁胸前的窟窿处，而后他咬破食指，几滴鲜血淌出，滴落在符纸上，蓝玉成熟捻地绘出一道符印，暖黄色的光芒闪过，再揭下符纸时，那道窟窿已然修复。

“好了。”蓝玉成松了口气，神色微微好看了一些， 但还未等他放下手，又身形不稳地慌了两下。

温宁见状连忙将人扶住，他忽然意识到距离蓝玉成上次大肆使用灵力将将过去三日，这期间他根本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过，方才发生了好些事情，蓝玉成又添了新伤，还眼睁睁地看着金光瑶对蓝曦臣恶语相加，拉着他一同赴死，结果临到头反悔，自己被扭断脖子，换做是谁都受不了这等打击。

更毋论蓝玉成了。

他本身就是视亲人朋友十分珍重的性子，如何能接受得了这样的结局？

想到这里，温宁便忍不住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他的阿浅到底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一定要他去经历这些痛苦呢？

那边魏无羡还在跟蓝曦臣叮嘱着什么，忽的从远处传来一声犬吠，吓得他不敢再多言。

来者是金凌的灵宠——仙子。

跟在它身后的，洋洋洒洒数十余人纷纷将这个庙宇团团包围住，以蓝启仁为首的几位仙修同僚闯入时，被院内一片狼藉惊住了。

冲在最前的两位是云梦江氏的客卿和蓝启仁，前者在迅速确定没有危险后，连忙上前扶住江澄，道“宗主，您没事吧？”

而蓝启仁见到跟魏无羡几乎贴在一起的蓝忘机和虚弱得要温宁抱着才能勉强站立的蓝玉成，气得长眉倒竖，吭哧出了几口气，胡子向上飞飘。

“你们……”

可不等蓝启仁说完，几道白衣身影就从他身后冲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嚷道：“含光君！”

“魏前辈！”

“玉成师叔！”

“温先生！”

蓝启仁被最后一名少年撞了一下，险些歪倒，七窍生烟道：“不许疾行！不许大声喧哗！”

然而，除了蓝忘机和蓝玉成对他喊了一声“叔父”，根本没人理他。

不待蓝启仁站稳，又被一个人给撞了一下。

“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