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存在》

时近六点，这场并未列在预报范畴之中的大雨却并无减小的迹象。大街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高楼大厦上变幻闪烁的霓虹在雨幕的冲刷下，将整座城市织上一张由六边形光斑构成的巨大布景中。

与父母吃过晚饭后，乌克娜娜便以进屋做作业为由从客厅回到房里。只是，走进漆黑的房里，轻轻把房门关上，将身体所有重量全都压在门背上，乌克娜娜只觉整个人都像是虚脱般，桌上的作业一点都不想动——在学校里，极力扮演一名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在同学间，极力扮演一位值得信赖的好同窗；回到家里，又要扮演一个听话且懂得察言观色的好女儿。

莫名的，想到正等着自己去完成的五套练习卷，想到积压在心里的那些秘密，想到前途未卜的未来，乌克娜娜便觉得身上宛若披上一件无形的重衣般，满是说不出的累。就像母亲需要一个发泄对象一般，自己又何尝不需要这样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

可是乌克娜娜不知道，心中的迷茫究竟该向谁倾诉。有时点开通讯录，把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来回搜寻好几遍，也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毕竟，这世界上真正能做到换位思考的人，实在太少……

黑暗中，旋开台灯，强打起精神坐到书桌旁，可就在视线落在桌旁那一叠高考辅导书上时，乌克娜娜又不禁放下手中的笔，出神地望向窗外朦胧一片的雨景来。秘密……秘密这东西每个人都有吧？或多或少。

正当脑海里浮现一抹熟悉的笑容时，那日他对自己说话时坚定的眼。也一井在乌克娜娜脑海中闪现，失神之际，乌克娜娜便在练习卷上写下他的名字。

窗外，叩击在窗玻璃上忽大忽小的落雨声仿若一曲绝妙的魔音，将乌克娜娜记忆中几乎快要忘却之事重新勾起。

那个名唤萝卜高的心理老师，为方便学生，曾在第一节课上，在黑板上量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及办公室地址。可当乌克娜娜去心理咨询室找他时，却不见他的踪影。不大的心理咨询室里，就摆放着一张办公桌，还有一张躺椅。静静垂在墙壁旁的浅蓝色窗帘无形中将咨询室分割成两个部分。

但就在乌克娜娜转身打算离去之时，却听他从身后堪堪叫住自己。在听见那个声音时，并非没有怀疑过它的出处，甚至本能地从他的声音中觉出一丝古怪，却到底还是在他的鼓励下，把高三以来自己所感受到的压力悉数告诉了他。然后，随着对话的深入，当他说出“你似乎还有心事”时，乌克娜娜只觉自己险些被这个醉人的声音蛊惑过去。

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从心理咨询室里逃出来，却与迎面而来的艾瑞克撞个满怀。心理咨询室所在的五楼，除去萝卜高所在的咨询室外，就只有一间不对外开放的舞蹈房。当意识到艾瑞克的目的地时，乌克娜娜本想叫住他的，却到底没能叫出声来。或许是那日的印象太过深刻，乌克娜娜至今记得自己目送男生远去时，他的背影、他渐渐离去的脚步声，以及那抹在撞到自己后向她露出的明媚笑容。

正是这抹笑容与之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坚定的目光重合在一起，愣是将乌克娜娜拉回那日与艾瑞克一起的记忆。然后，就像是由一点所引出的射线一般，想到那日在KFC里艾瑞克对自己说的话，想到那日在心理咨询室附近撞见艾瑞克的片段，想到他可能对那个谜样的心理老师说的话语，乌克娜娜只觉掌心一阵冰凉。张开手，掌心里早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窗外，雨仍在下着。巨大的雨幕仿佛要将天与地一并吞噬殆尽。所有的声音都在雨水的冲刷下，销声匿迹。所有的情绪，喜悦的、悲伤的、愤怒的、猜疑的，也一并掩埋其中。整个城市，就像是一块硕大的毛玻璃，将切都隐藏在朦胧与未知之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声音—— 哗啦啦——哗啦啦——

就在这个雨夜，曾有一声急刹车忽然穿透雨幕响彻在整个城市上空。但倏尔，又重新归于沉寂。

夜。尤其是不见星辰的雨夜。最能勾起人们内心的恐惧与黑暗，却也是秘密的最好伙伴。因为它足以将一切可能留下痕迹的证据冲刷殆尽，也足以使不为人知的秘密永久封存。

所有的线索，都宛若杂乱无章的拼图般，散落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也就是在这个雨夜里，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悄然逝去。

你可曾听过珍贵之物消逝而去的声音？那个声音不是“啪”的轻轻一声，而是“咚”的沉沉一声！这本是出自于某部电影中的两句台词，艾瑞克却不知在这阳光明媚的周一早晨，自己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两句，低头看了看表，九点三十五分，暗自估摸着第二节课刚下课，老师应该不会这么快出现在教室里，便如吃了定心丸般，从停车棚里走出来，大步往高三楼走去。

“原来是艾瑞克阿”可当艾瑞克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原本人声鼎沸的教室里却忽然一片寂静。几十双齐刷刷看向正站在教室门口的艾瑞克的眼睛里，都好似写着“他是谁”一般，沉默了好一会，众人才如魔咒解禁般，从教室各处发出数声如出一辙的感叹

尽管本学期第二次迟到，错在自己。可才到学校就遭受这般礼遇，这让艾瑞克着实有些心冷。但更令人心灰意冷的事情还在后头。

当艾瑞克如往常般走到自己座位前，刚打算落座，却在见到桌上之物时，脊背一僵

“这是什么情况？喂喂，不过两天没见，你们也不用这么对我吧一脸莫名地向周围同学投去疑惑的目光，艾瑞克转而抱怨起来

可所有被艾瑞克用目光问候过的同学也都同艾瑞克一样，都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此刻正摆放在艾瑞克桌上的，插有一朵白菊花的玻璃花瓶。

“可能是谁恶作剧吧？”

“喂喂，你小子该不会是招惹谁了吧？”坐在斜后方的类固醇见状，手勾住艾瑞克脖颈，幸灾乐祸地打趣起来。

“去你的！啊啊啊，早上一来就看见这么煞风景的东西。元气大伤啊！！”把书包从肩上卸下，转身放到座椅上的时候，艾瑞克颇有些无赖地向后座的谜亚星撒起娇来。

“要发射爱心光波的话，就去找那个叫小芙蝶的女生去”从历史书中抬起头来，谜亚星面不改色地白了眼前这位伪娘一眼

“那是……不过不是现在。”艾瑞克的回答竟是出乎意料的快。

“嗯？”

“没事，没事。”笑着站起身来，艾瑞克取过水壶，便到走廊上倒水去。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等回来时，却见笔袋下面正压着一张纸。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纸，纸上的内容也再平常不过，却让艾瑞克眼里顿时蒙上一层不易察觉的云翳。

上午第四节课下课，当所有人都如饿鬼附身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食堂冲去时，高三楼四楼的走廊里，却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分别离开教室，往顶楼走去。

“现在的你，即使不去食堂补充能量，应该也没关系吧？”听见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谜亚星并没转身去看来者，只望着远处的青空，完若吃话语般，听不出话中情绪。可这句向话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排仿佛石沉大海一般，久久得不到回复

“被你看出来了”不去理会谜亚星的问话，又元自往前走出好几步，直至快要走到顶楼边缘，艾瑞克才转身对谜亚星嘿然一笑

明媚的阳光下，艾瑞克的眼角眉梢里满是快要溢出的笑意，可落进谜亚星眼里，却只剩下一层如大雾般无法消散的哀伤。

生活中，我们总是开着一些善意的玩笑，对自己的朋友说着“你去死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你”这类自认为无足轻重的话语。只因在心里相信，即使说过“再见”，明天也一定会再见。只因在心底笃定，即使想要“再也不见”，生命力如小强般如此顽强的你，明天也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继续骚扰我，继续说些无伤大雅的低级趣味。多希望你可以否定我的问话，多希望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为什么”，可看着眼前正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的你，分明可以触摸到，感觉到，却让我如何相信，如何说服自己，你已经……死了呢？

看定眼前这个叫艾瑞克少年，谜亚星只觉空气中自己幽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那个始终不愿触及的薄纱，终究还是被自己生生剥去

远处的民宅里，不时有鸽群从笼中飞出，响彻在天际的逡巡声、振翅声让这个略显寂寥的暮秋时节刹那间沸反盈天。可望着眼前这个少年，谜亚星却直如一具傀儡，失了所有知觉。

“笨蛋，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啊。”湛蓝的青空下，谜亚星看着头顶的阳光将少年的脸庞寸寸打亮，看着他仍对自己一如既往地笑着，眼眉间却产生了无法消弭的弧度。

“喂，不要再对我没心没肺地笑了啊，不要再试图安慰我了啊。多想就这样大声对你吼去，多想重重地凑你一拳，可是此刻，我却连半分气力都没有”之前没入掌心的指甲早已将掌心掐出血来，谜亚星却直如未觉般，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又或者，在那个雨夜时分，他的心底便早已荆棘丛生。而对这一丛丛带刺植物，他没有一点办法，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疯长，任由它们攀缘而上，将倒刺牢牢扎根在无数蜿蜒曲折的血脉里。好像只有自心房不断传来的痛感，才能让他稍稍消解失去好友的痛楚，才能让他确知自己仍旧活着……

久久地，沉默宛若浮尘般随空气蔓延至整个天台。不知过去多久，空气中才又传来少年淡淡然的说话声

“其实……我是知道的啊，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不止两天……”顿了顿，迎向谜亚星写满诧异的目光，许是实在不习惯这略显沉闷的气氛，艾瑞克挠了挠头，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别这么看着我呀，有这么聪明的兄弟，你该高兴才是啊”本想这么说来着。可就在捕捉到谜亚星眼底那抹哀伤的瞬间，艾瑞克却忽觉如鲠在喉，再无法像没事人般嬉笑如常，就连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中途也转换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天，谜亚星你该是早有预感的吧……”垂下眼帘，想到周五那天对谜亚星态度如此恶劣的自己，艾瑞克只觉胸口、心中宛若海水倒灌般，苦涩异常。

“你……”

“我……”当沉默再度来袭，颜生与季衡几乎同时开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距离‘那天”，已经足足过去九天的事情？”相视而笑之间，到底还是被艾瑞克抢了先

“记忆，”尽管两人之间只相隔几步，艾瑞克却觉得谜亚星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处般，飘渺不定

“当所有人有关那一周的记忆都被封印时，我却都记得……”包括那日听到墨耗时，教室里的小声抽泣声，帕滑落地微红的眼眶，艾瑞克都记得一清二楚……

“早该料到的，什么事都瞒不了你……”望地片刻，艾瑞克单手抚额，嘴角无法抑制地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其实……到底怎么醒过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全身痛得快要散架时，忽然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可以帮你’。当我答应他所有的要求后，再睁开眼，就已经是早上九点。整个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声。等我赶到学校时，就看见我桌上正摆着那个花瓶……”

“等等，你说……‘他’？”谜亚星微微蹙眉。

“嗯……‘他’……”头顶上空是一片苍茫无垠的湛蓝海域。每每日光倾城，便有光穿透其间，将整个空间笼罩在变幻莫测中。只是……近在咫尺的光亮，能否真正普照这片坐落于未名湖下的诡秘空间？

“你果然在这里”风雨亭里，驻足凝眸于虚空，谜时泽忽听身后传来清脆如银铃般的声响，微微侧身，便见芭比正睁大了双眼望着自己。可简短地应了一声后，谜时泽便再未多说什么。

“那里……有你惦记的人吗”等了许久都不见谜时泽搭理自己，顺着谜时泽目光看去，芭比忍不住问他

“算是吧……”仍旧眺望远方，芭比听谜时泽这样回答自己。

对话进行到此，见谜时泽无心继续下去，芭比便也不再说话，只静静望向身旁正着蓝色滚边白袍的男子。

印象里，谜时泽就如他的声音般，喜怒不形于色。他琥珀色的眼睡里，总如覆盖一层白雾般折射出柔和的光晕。他的唇角永远带着一抹淡淡的弧度，疏离却不失温度。他就是这样一个如风般，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的存在。

和他相处时，你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时间在那一刻都仿像荡然无存，你只会感觉隐隐有风在周身缭绕。

“丫头”思维游离间，芭比忽觉谜时泽轻轻抚上她的头发，一抬头，便见他正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她听谜时泽这样唤自己。

他总喜欢这样唤自己，就对她一人。尽管作为傀儡，芭比不该有任何喜怒哀乐，可她想，每当谜时泽这样晚自己，那丝如电流般在心室里流窜的感觉，大约就是“欢喜”。

“以后，等级尊卑，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你都该明白。”停顿片刻，芭比又听见谜时泽对自己说

“谜时泽，你今天好奇怪啊”面露疑惑地望向谜时泽，芭比不禁皱了皱眉

“或许吧。”将目光移向头顶那片海域，芭比见谜时泽唇角勾起一抹如清风拂面般的微笑。

“魍魉赐给你的金丝黑玫瑰怎么开始调谢了？我今天去找你时，在你房间看见的。”猛的想起来今天找他的目的，芭比连忙开口问，就像是生怕谜时泽会把她推开般，芭比下意识地拽紧他的衣袖。

“没关系的。”谜时泽俯下身，替芭比抚平眼眉间的忧愁。

“可是……”——金丝黑玫瑰一旦枯萎就不会再重新盛开啊！芭比本想这样反驳他的，可话到一半，却还是生生改换成浅浅一声“嗯”。

芭比忽然觉得，尽管彼此再熟稔不过，自己却从未看透过谜时泽。他就如自己脑海中，那空白一片的记忆般，之于自己，永远是未解之谜。可冥冥中，芭比总有种感觉，虽然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却心知，他很重要，他在自己心里的重要性，甚至远超越回题。如果说谜闫对于自己，是完若神明般的存在，那么谜时泽则更像是空气一般，之于自己，是不可或缺的

“我不会有事的”就在低头沉思之际，芭比忽听谜时泽宛若洞悉自己心之所想般，在她耳边低语，谜时泽的声音仍旧淡淡的，却如风般，吹散芭比眉眼间所有忧愁

‘我不会有事的’只短短一句话，便安了她的心。只是……该说的都已说完，心知每次任务回来，谜时泽都习惯在风雨亭独处一会，轻轻抱了抱谜时泽，芭比便转身离开风雨亭。

路目送那抹红色的身影越行越远，想起房间玻璃罩中那朵正快速调零的金丝黑玫瑰，谜时泽再度望向头顶那片苍茫水域时，嘴角隐隐勾起的那抹弧度，却说不清是悔恨，还是怅然……那个已经远去的少女，她只知玫瑰调零后便不再盛开，却不知，玫瑰为何会调零。政瑰会调谢，只因自己做了多余之事——就在那个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