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别业是沈归鸿在松江府置下的第一份家业,传说当年他未发迹时,买不起松江城内的豪宅,但又为了在商场上充派头,故从一没落世家的不肖子孙手中购下这处别业,权且作为一个落脚之处,因佘山多竹,便取“幽篁”二字为雅名。可佘山毕竟地处偏远,不说比不上城中的繁华似锦,更阴森幽寒,当沈归鸿的生意越做越大,终于能在醉白池畔建谷阳贵邸,在春申江旁筑望江楼台,也就渐渐将这鸟不生蛋的乡村别业给抛之脑后了。
年代久远加上经年失修,幽篁别业如今形同一座荒园废院,院中杂草丛生,乱石遗路,房中地面龟裂,墙体斑驳,别说人影,就是半个鬼影也见不到,可就在今夜这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别业的高阁中,却传出一阵阵悠悠的琴声。那琴声如忧如怨,如泣如诉,配上佘山的阴森,别业的荒凉与夜色的凄冷,竟有如幽冥地府之音,令人不寒而栗。
荒野上的萤火虫发出的微弱的光时明时晦,照出废弃古道上的一个人影。那人影显然向幽篁别业的方向去,可这么晚了,是什么人还那么去那么个晦气的地方?
那人进了幽篁别业,径直朝发出琴声的高阁方向走去,行至阁下,略停了一停,侧耳倾听那琴音,口中伴曲调哼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许是他的哼唱惊动了高阁上的抚琴者,琴声戛然而止。那人忙向上方一拜道:
“下官常剑,见过首府大人。”
阁上一个柔声传下:“常大侠不必拘礼,快请上来。”
常剑一顿,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称谓令他颇感意外,也不知阁上那一位今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阁中烛火不明,晦暗的亮光还是映照出了那个让常剑陌生又熟悉的脸——沈琴。说熟悉,是因为在朝廷中,他与沈琴同为绣衣御史,为皇帝效力,在江湖上,他与沈琴并列“快剑柔琴”,为世人称道;而说陌生,则是因为不知为何,今晚的沈琴与以往似有些不同。可那不同是什么,常剑也说不明白,只是那最大的不同,便是沈琴对他的称呼。
“首府为何这么称呼下官?”
虽然同为绣衣御史,但沈琴比常剑官高一级,掌御史府印,统领另九位御史,故那九人称他为“首府”。
“不过一个称呼,常大侠不必太过纠结,且今日常大侠约我,莫不是为了江湖之事?”
在江湖上,常剑与沈琴的确是平起平坐,被誉为“快剑柔琴”。
“那么,首府的意思是,论及朝廷之事以朝廷称谓呼之,论及江湖之事则以江湖称号呼之?”
“常大侠难道认为不是这个道理?”
一问一答之间,常剑已在沈琴对面坐下——与其纠结什么称谓上的“平起平坐”,倒不如在行动上将这“平起平坐”坐实,口中道:“下官以为,这一次,不仅事关江湖,更事关朝廷。”
“怎么说?”
常剑看向沈琴:“首府可知‘冯小宝’?”
沈琴也看向常剑:“常大侠说的可是住在姑苏官地的那个海盗头子?”
“正是。”
“当然知道。”
“那首府可知,冯小宝死了。”
沈琴故作惊讶:“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就在前天夜里,一家几十口人,均是一剑毙命!”
沈琴对常剑一笑:“听这手法,这水准,怎么倒像你‘快剑’的手笔?”
常剑冷笑:“首府也这么觉得?”
沈琴笑意愈浓:“除了你,我实在不知还有谁能有这手笔,可我知道这不是你做的。”
“何以见得?”
沈琴将琴放到旁边,为常剑沏了一碗茶,缓声:“这么拙劣的栽赃,就算刚进‘御史府’的小跑腿也能看得出,那幕后黑手当我等‘绣衣御史’是傻的不成?”他将茶递到常剑手中,见他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又问:
“可那幕后黑手为何要陷害你?”
常剑放下茶碗:“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好奇的是,冯小宝一介海盗却堂而皇之地住进官地,可见他背后必有朝廷的靠山。”
“且那靠山还不小。”
“但冯小宝终究是在官地里给人杀了。”
“官地不是金库,也没那么万无一失。”
“又或,”常剑说到这儿一顿,“冯小宝的靠山便是杀他之人。”
沈琴心中一凛:这常剑,当真厉害,这么快就切中了要害!只是——“你可查出那姑苏官地之主是何人?”
常剑缓缓呷了一口茶,淡淡答了一句:“没有。”
沈琴心知督查司查不出什么:一则赵国大长公主一案平反,沈琴并没恢复名姓,记入宗室,却继续以沈归鸿之子沈琴的身份存在,明面上是名噪江南的“柔琴公子”,为贵妇小姐、秦娥楚女弹弹琴,作作曲,暗地里则是绣衣御史,统领御史府,监察百官,更兼调查“河图洛书”的下落,收集“洛书残本”,姑苏官地真正的主人虽是沈琴,名义上却依旧为萧浪所有。二则督查司虽为大空朝第一侦查机关,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比如:皇帝本人不愿意让人知晓的“小秘辛”,也自会有大空朝第一反侦察机关鉴察司将那些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赵国大长公主的官地之主是谁,就是这类萧浪不愿意让外人知晓的“小秘辛”。
鉴查司的手段不赖,可督查司的能力也不差,常剑那么绝对地回了“没有”二字,反而令沈琴感觉不对:莫非,常剑已经怀疑到了自己头上?可他若真的怀疑自己,又怎会跟自己说这些?但他所说的这一切,会不会又是对自己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