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事情传到尔晴耳朵里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鄂贵人虐待其下宫人,降为常在,禁足三个月。
当夜钟粹宫坐更太监,值守不严,罚俸处理。
宫女瑞香,对,她被抢救过来了,但她于内廷自缢,犯了大罪。
皇上说她实属可恶,不过,考虑到她受到虐待的情况,加恩处理,没入辛者库,所有应发宫份都不用发给,永生不许出宫。
宫中规定,凡太监、女子在园庭欲行自缢自尽经人救活者,发往东北等处给兵丁为奴,女子准其照律收赎。
相比较来说,瑞香的判罚貌似确实算是加恩了?
尔晴皱着眉,不知该作何评论。
倒是那个宫女秋英,据说她竟向审理她的人苦苦哀求之后将其调离鄂贵人下,令尔晴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要知道,即便受了虐待,‘犯上’的奴才也不会为其他主子所喜,因为这样的奴才心气儿太高,容易背主!
上辈子,尔晴因不堪忍受在绣作被合伙欺负,使了钱疏通被分到已怀有身孕的大嘉嫔下伺候,尔晴觉得跟着其有前途,结果人却忌惮她的家世和容貌,根本不待见她,整日把最重最脏最累的活都派给她做。
可尔晴已是二等宫女,那些活完全不在她的职责范围内,尔晴忍无可忍,再次拿钱疏通,分到秀贵人名下,这次尔晴事先打听过,秀贵人善名在外,对待其下宫人甚为宽和。
尔晴确实没再被虐待过,可却一直都在坐冷板凳,秀贵人有什么活都不分给她,其下宫女、太监也基本都不跟她说话,每每她去上值,就只能像个透明人似的站在后面,就算她陪着笑脸尽力去讨好她们,她们也从不接茬,秀贵人要是去其他妃子那里串串门亦或是去御花园走走逛逛,也只会指定她留下,她成了个专职看门守家的。
从前,尔晴在绣作时被欺凌,后来,在大嘉嫔宫中被折磨,尔晴都没有哭过,但在秀贵人这里,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什么叫委屈,尔晴陷入自我怀疑,难道自己就那么令人讨厌么?为什么秀贵人对所有宫人都一样亲切和善,独独对她那般冷漠呢?
被所有人排挤、孤立,令尔晴痛苦不堪,阿沙来探亲,她不禁对着阿沙嚎啕大哭,求阿沙跟玛法说,把她救出去,可是,阿沙只是无能为力地看向她,然后心疼地把她抱进怀里。
很多次,尔晴都想过一死了之,但,她死没关系,不能连累家族啊!
哭过那一场后,尔晴整理好心情,决定自求生路,玛法每次都会让阿沙带不少钱财给她,因为有了这些银子,尔晴才能贿赂到敬事房的一个掌事,分到各个宫中。
于是,尔晴又去找了那人,让对方在哪个宫有额缺后就把她调走,这一次,她却迟迟没收到消息,尔晴终于等不住去找那人了。
许是那个人收了她太多钱,实在看不下去,才告诉她,因为她频繁换宫,大家都觉得她心思大、不安分,没人想要她,而秀贵人大概是怕得罪大嘉嫔。
秀贵人就罢,其他的谁?那些人认识她吗?了解她吗?为何要这样想她?
只因不想被虐待、不想被无视,就成了心思大?就成了不安分?
尔晴理解无能,但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在上面的人眼中,做奴才就得有个奴才样,要踏踏实实、本本分分,为主子生,为主子死,为主子出生入死,才算是好奴才!
明白却不代表认同。
凭什么呢?
在这深宫之中,品级就是待遇,代表了你能住得怎么样、吃得怎么样、穿得怎么样,所以妃嫔们才会拼了命地去争宠,往上爬,为的不就是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宫女也是有等级之分的,尔晴毕竟有个当尚书的玛法,本来都不会被分到嫔位之下的妃子宫中当宫女,可惜,尔晴进宫时,年龄太小,必须先学习一段时间,加上高位妃嫔宫中都已满员,尔晴就被分到了绣作,为六品使令女子,相当于贵妃、妃或嫔位宫妃身边的二等宫女。
在她之上还有三、四、五品使令女子,三、四品属于一等宫女,侍奉皇后、皇太后的是三品,侍奉贵妃、贵嫔、太妃、太嫔的是四品,在内务府下各个坊或库等处当掌事的是三品,在坊、库下各作当掌事的是四品。
五、六品属于二等宫女,一般只有皇后、皇太后身边的二等宫女为五品,其他基本都是六品,好比尔晴这样在绣作、衣作下服务的小宫女,七、八、九品则都属三等宫女,其中八、九品只能伺候常在、答应,再下面的没有品级,犯了错被罚入辛者库做苦役的就会被褫夺品级,没收大部分宫份,简单来说,就是光工作不给钱,只提供生存必需的吃喝拉撒住。
每一等每一品的宫女月俸、宫份都不一样,官大一级压死人,低等级的宫女不仅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还要伺候高等级的宫女,更有甚者,会被大宫女、掌事姑姑、高级太监欺负,直至熬到自己升职才有出头之日。
是以,宫女凭什么就不能为了自己去争一争呢?
然而,由于各宫要不没额缺,要不就是有也不想要她,尔晴只能选择回绣作。
经历多了,尔晴不再像从前那么天真,她学会了用自己的优势来笼络人心,加上又一年过去,绣作里一批仗着年龄资历欺负尔晴欺负得最狠的姑姑、姐姐都出了宫,尔晴渐渐在绣作里站稳了脚跟。
可她不甘心,以尔晴的家世,其实,她根本不稀罕高那么一两个品级的宫女多那么几斤几两的宫份,她就是不甘心。
玛法说得对,她不去争就会被人踩在脚底下。
尔晴第一次生出了要当人上人的念头,不过,还不到十三岁的她不可能把主意打到比她大那么多岁的皇上身上,她想的是,到哪个高位妃嫔身边当个贴身宫女,争取表现,入了贵人的眼,以求将来能得赐一门好婚事。
为宫女和侍卫指婚在今朝早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在尔晴看来,她玛法贵为一品大员,自己便是配皇上也配得,何况其他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呢?
就这样,尔晴在绣作乃至整个绣坊一边交好其他宫女,一边等待时机,把心和性子沉下去,努力地学习着怎样做一个好奴才。
直到,二阿哥永琏病夭,有个到了年龄没有出宫留任嬷嬷的掌事姑姑故意找尔晴茬罚她跪在冰天雪地中,冻得瑟瑟发抖之际,尔晴想的是她不能再白白在绣作里蹉跎年华了。
二阿哥丧期过后,皇后娘娘仍因失子之痛闭宫不出,宫权被高贵妃抢去,长春宫乃其眼中钉,理所当然被针对了,恰逢长春宫有一二等宫女患了急病,高贵妃得知后,立即下命把人送出了宫,如此,长春宫就有了个额缺,需要补人进去。
高贵妃做得那般明显,谁都看得出来她的司马昭之心,但皇后家也不是吃干饭的,两虎相争,此时进长春宫只会成炮灰,是以本来应该挤破头争抢的机会变得无人问津,尔晴咬咬牙,主动自荐,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她既不是皇后家的人,也不是高贵妃的人,两边妥协之下,尔晴顺利进了长春宫。
这种情况下,尔晴自然不会受重视,为了不再重蹈覆辙,有什么活尔晴都争着抢着去干,穿着打扮也往老了去,又怕别人觉得她刻薄,私下里偷偷对着镜子练习表情,练习,怎么笑比较自然而不会显得太媚,怎样笑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温婉可亲,又怎样笑才不至于让沉浸在思子之情中的皇后娘娘看得碍眼。
可,有什么好笑的呢?
尔晴并不是很想笑,可她不得不笑。
她长了一双偏狭长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太过凌厉,真笑起来又像是在刻意勾引人似的。
笑得越多,尔晴就越来越不爱笑。
她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来的笑是什么样子的了,忘了,其实她也并非天性不爱笑的人。
尔晴努力地装勤快,装温柔,她不相信,她装还装不出个好奴才样!
光做到这些还不够,还不足以让主子另眼相看。
皇后喜欢喝花茶,尔晴就开始学泡茶,哪怕茶水把她的手烫得通红;皇后娘娘胃口不佳,尔晴就托她阿沙去寻些新奇吃食的方子来,再学着做给皇后娘娘吃。
为了不让其他人对自己的这些做所作为有意见,尔晴时常拿自己的月俸去多买些新鲜蔬菜、肉或冰、柴、炭等物分给大家吃、用,亦或是买来素布绣些帕子、鞋垫、荷包送给在她之上或之下的宫女们。
一日复一日,尔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红螺姐姐越来越倚重她,还把只有长春宫几个大宫女知道的皇后娘娘的秘密讲给她听。
原来,皇后娘娘自诞下二阿哥后便寒气入体,每晚都会不停地出虚汗,要频繁的更换衣裳,为了避免有心之人利用这点引起议论纷纷,皇后娘娘就没让太医院的人替其诊治,只隔三差五请来纯妃为她针灸医疗,但终归治标不治本,所以皇后娘娘没几天就会换下一堆亵衣,衣服脏了,自然得需要人洗。
就连各宫宫女、太监的衣服每隔几天都会有人统一收去洗,不然宫女、太监自己洗了衣服晒在哪儿呢?随便找个栏杆上一挂?太有碍观瞻了,要是被哪个主子看到不得抓起来问罪?
主子的换洗衣物就更是专司专职,单单只负责浆洗皇后娘娘衣服的人就有八个,只是,皇后娘娘本就不想让自己的事儿被宣扬出去,便只能让伺候她的贴身宫女私下偷偷地洗,洗完还要立刻用炉子烘干,再拿熨斗熨一下,留待皇后娘娘换用。
红螺、红蜓和红雁三个一等宫女都是当初皇后娘娘嫁给还是王爷的皇上时所带的陪嫁丫鬟,其中红蜓在二阿哥患病前就到年龄出宫了,原本应该升个上去或再选个进来,但那之后不久二阿哥就感染了风寒,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直到那个二等宫女得急病,被已掌握宫权的高贵妃抓到由头,不过,皇后身边的头等大宫女跟二等宫女还是有区别的,高贵妃再目中无人也只能在二等宫女的人选上下功夫,于是,这个额缺就一直空了下来。
而,现下,红螺姐姐不就是在明晃晃地暗示尔晴要把她提为大宫女吗?
尔晴岂能不激动,被她极力掩饰住。
没关系,大半夜洗衣服而已,她做得到!
尔晴是那么讨厌自己在宫里卑躬屈膝、伏低做小当奴才的日子,可尔晴也不得不承认,做奴才的那六年对她影响有多深切,甚至可以说是,塑造了现在的她。
不久,尔晴正式升为大宫女,如此,长春宫的二等宫女就又有额缺了,于是在尔晴的建议下,明玉被选了进来。
在那之后,很快,红螺姐姐就到年龄出宫了,和把一个二等宫女升为一等或在入选宫女中挑个二等宫女进长春宫不同,头等宫女出宫是要跟代掌宫权的高贵妃请示的,高贵妃与长春宫不对付,红螺怎么敢去呢?
而前者,高贵妃在碰了次壁后,已明白此事不可为,便歇了那样的心思,是以,红螺、红雁作为大宫女还是有权力安排的,只需皇后最后点个头就行了。
这样一拖拖了差不多有两年,连红雁也没几天就要到年龄,红螺还未能出宫,她的未婚夫早已等不及,另娶了她人,两人都快急死,却无计可施。
后来在纯妃的提醒下,皇后才意识自己的不作为给底下人带去多少看不见的伤害,求皇上给红螺姐姐另指了门亲,并补偿了一大份嫁妆,见此,红雁姐姐放下心,几个月后到年龄顺利出宫与她青梅竹马成婚去了。
魏璎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到的长春宫,并且以极快的速度一跃成为一等宫女,其他宫女、太监如何看得惯?
尔晴也不例外,只不过,她早已习惯了忍,习惯了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才未表现出来。
看到魏璎珞被排挤的时候,尔晴有时看不过去也会制止,一方面她身为大宫女,维持长春宫内部稳定是她的职责,尔晴也不想被皇后看到,影响她在皇后心里的映像,另一方面,则是,尔晴在魏璎珞被所有人故意冷落忽视的时候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然而,魏璎珞的幸运太令尔晴嫉妒了,因此,她始终喜欢不起来魏璎珞。
比起魏璎珞,秋英的处境更像当初的尔晴,她不由自主地就同情起秋英来。
“那个叫秋英的宫女最后怎么样了?”
听罢傅恒的叙述,尔晴立即追问。
宫女、太监都由内务府管,这件事儿自然是交由慎刑司审理,慎刑司官员得到口供整理后交给上级官员初步拟出罪名,再上报皇上、皇后定夺,当然,最终定责的人肯定是皇上,而傅恒作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对这件事也有所了解。
“谁?”
傅恒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不愿再伺候鄂贵人,想调去别的宫的小宫女。”
“她啊,查清和她没关系就放了呗。”
傅恒摇头,他只是审查卷宗,哪有时间去关注案件中一个小小的证人的去向?
尔晴哦了声,那她只能自己去打探一下了。
“你是想帮帮那个宫女么?”
“看看吧,不过……”尔晴打断傅恒想要说的话:“我的夫君,这就不需要你插手了。”
如果对方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对现在的尔晴来说,给个小宫女调换个宫,举手之劳而已。
秋英求路无门,本来都准备认命接着伺候鄂常在了,突然有一天,她就接到了通知,婉嫔名下有宫女到年龄出宫,她被调去永和宫了。
“恭喜你啊,秋英。”
韶萍、忍冬羡慕不已。
鄂贵人被降为常在,连带着她们也被降品级了,而秋英去伺候婉嫔,虽还是三等七品,可嫔位宫妃已是一宫主位,婉嫔再不受宠,也比贵人待遇好许多。
现下,让韶萍、忍冬感到稍许安慰的是,经过瑞香的事,被皇上严厉斥责一顿后,鄂常在收敛不少,不敢再动不动就打骂下人了。
去到永和宫的秋英第一天就收到了一件小礼物,是面圆圆的小镜子,照人可清楚了,秋英之前见鄂贵人用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自己也能用上。
秋英为她的小镜子缝了个小口袋,系在腰上,觉得干活都越来越有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