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宫里头是不可能平静太久的。
七月十五，中元节。
定更之后，各宫不当值的宫女、太监陆续出了宫，原本人来人往的夹道、长街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虽说今日是节日，可皇帝不在紫禁城，早跑圆明园避暑去了，留在宫里的都是些不受宠的贵人、常在、答应，内务府自然不会伺候得太过在意，还有心思给她们张罗过节。
酉初三刻，钟粹宫宫女秋英服侍完所侍奉的小主吃了顿夜宵，便要回其所住的耳房与其他人交接。
钟粹宫主位娘娘纯贵妃随同皇上入住圆明园，如今留守在宫里的是去年刚进宫陪住偏殿的鄂贵人。
秋英就是鄂贵人下宫女，除太监外，贵人位应有四个宫女贴身伺候，两名二等六品宫女，两名三等七品宫女，她是三等七品的，在她之下的还有三等八品、三等九品，那是伺候常在、答应的，是最低级别的宫女。
每天白天，秋英和其他三个人一起伺候主子，晚上则只需留一个人值夜，不过值夜的那人白天可以休息半天，贵人宫中，二等宫女每隔两天轮一次夜，三等宫女每隔五天轮一次夜。
今天，轮到另一个三等宫女瑞香值夜。
“贵人今日心情还好吧？”
瑞香惴惴地问。
秋英不知道该怎么答。
鄂贵人性子娇，伺候的人有一点伺候得不顺心就会发脾气，骂人、扇巴掌、罚跪都是常有的事儿，自皇上去圆明园却没带她后，她的心情就一日比一日差，每回她们上值的时候都得提着八百颗心，否则稍有不慎，就会被责罚。
宫里头的宫女都是小选进来的，大部分人家中都有一两个亲人在内务府当差，不大不小也是有官职在身的，甚至有的宫女父兄才能出众，爬上一二品的不在少数，比宫妃母家身份还高的也未尝没有。
是以，按理，宫女不会轻易受罚，但若犯了错，一般处罚方式有五种，背诵宫女守训、罚跪、提铃、板著和杖刑。
这最后一种，除非犯了大罪，断不会受此屈辱，一般的宫妃也无权对宫女实施杖刑。
而提铃、板著和一个动静太大，一个容易受伤，耽误宫女上工，因此，背诵守训、罚跪就成了主子们最常用来惩罚宫女的方式。
这宫里头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打人不打脸，宫女脸上有伤太明显了，妃嫔们罚了人又不希望被皇上知道影响对她的印象，想打也都会选择打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只是，每次皇上一入住圆明园就会住上好几个月，鄂贵人心里有气自不会憋着，打到宫女脸上巴掌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秋英白天给瑞贵人梳头时就因选的头饰不合其意被打了一巴掌。
“你注意些吧，好在晚上比白天容易熬。”
只要把小主伺候睡着了，基本就不会再有太大问题。
秋英递给瑞香一个安慰的眼神。
鄂贵人是文端公鄂尔泰的侄孙女，族中出了好几个二、三品大员，初封就是贵人位，宫里的主子、小主一律不能带侍女进来，所以，秋英、瑞香还有那两个高一级的宫女就被分派到鄂贵人名下，起初她们还以为自己要发达了，谁能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四人难姐难妹，这一年多来抱团取暖，互相安慰，要不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秋英姐姐，我没什么不妥吧？”
瑞香问。
宫女所住下房都比较小，她们四个人共住的那间屋在鄂贵人住的西配殿游廊后面，整间屋子除了张长炕，就只有两个柜子，一张梳妆台，两把凳子，屋子中间有张板隔着，秋英、瑞香睡外边，另外两个睡里边，现下，那两个高一级的宫女还在侍奉主子，要待主子睡下以后才会回来休息。
那梳妆台上唯一的镜子已许久未磨，如今都快照不清人了，是以，最近，几人都是两两互相检查着装、发型，免得又被抓住错处。
秋英将瑞香头上唯一的珠花插正了些后道：“没，很好。”
“那，秋英姐姐，我走了，你也累一天了，记得早点睡。”
瑞香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冲秋英笑了笑，推开房门去值宿了。
秋英扭了扭脖子，又锤了锤胳膊，她今天几乎给鄂贵人锤了一下午的腿，现在简直感觉自己的胳膊不是自己的。
她呈大字躺倒到床上，但只歇了一会便又爬起来，走到院里的井边打上来桶水，又去茶房要了罐热水，简单擦了下身，洗过漱就睡了。
东西六宫都建有膳/饭茶房，又叫做小厨房，是在养心门那个内膳房提供两次正餐、应配给的时令瓜果、各种糕点外，负责给皇后、妃嫔们做早食和宵夜的，按品级供不同的份例，一般是些小吃面食，皇上、太后等别的主子则有他们的专属膳房。
当然，地位高的主子宫份多，基本想吃什么随时可以让小厨房给其做，地位低的贵人、常在、答应虽也有早食、宵夜，但要几个人合用一个小饭茶房，量少、种类也相对单一，要想吃别的，可以，得掏钱。
小厨房另一个主要任务就是给各宫主子、小主供应热水，以泡茶、做饭、做菜、沐浴、洗漱等，除喝的水、做饭菜用水外，其他用水都从井里打，冷水管够，热水就有点麻烦，对下人来说。
毕竟，再热的天，都得用热水洗澡吧？凉水当然也能洗，生了病延误工作可不是每个主子都会体谅，鄂贵人显然是不会的。
宫里处处有等级之分，高级的宫女、太监有自己专用的浴桶，中级的宫女、太监则有专用澡堂，最低级的就只能混浴了，太监、宫女错开时间洗。
但，宫女、太监都是要上值的，所以只能等轮到自己休息的时间去洗，毕竟，澡堂子只在白天开放，而，秋英这个级别的宫女每隔五天才有半天休息时间，夏天天气那么热，两天不洗澡都臭了，何况五天？你自己臭不要紧，臭到主子是大错。
第二天寅正时分，秋英就起来了，起床第一时间就是去打了桶水准备烧水洗澡，马上她就要去上值，不能浑身汗津津地去。
宫中生火都用炭或柴，贵人位夏季每日可用黑炭十二斤、煤五斤、柴十斤，其中包括其下宫人用度，只是，有的主子会克扣下人的，留着冬天用，下人不敢反抗，只能捡些枯枝枯叶，但，僧多粥少，这些东西都有专门的宫人清理，想捡还不一定捡得到。
好在，鄂贵人家财大气粗，在这一点上倒不曾吝啬，给了几人一丢丢安慰。
说是说贵人及以下位有个小饭茶房，但其实也就几个炉子，更没有专门负责煮饭烧水的宫人，只能蹭主位宫妃、嫔的，人家要不愿意，你也不能说什么，自己动手呗。
不过，如果不耽误人家正经工作的话，大部分都还是愿意的，毕竟，说不定哪天哪个小主就一飞冲天成主子了。
鄂贵人显然就属于这一种，就算这次皇上没带她去圆明园，她还有个强大的家族在背后撑腰，所以，目前还没有敢踩低她的宫人。
钟粹宫现下只住了纯贵妃和她们小主鄂贵人两个，贵妃位配有司膳太监五名、司茶太监三名，纯贵妃去圆明园时特意留下了三个人给鄂贵人用。
秋英一步一步提着水桶进到茶房，那名留守的司茶太监看到她立即扬起笑脸迎上来：“秋英姑娘，可是要水？”
“是啊，天太热，麻烦张公公了。”
她从荷包里拿出几颗杏子塞给张为民，表现得异常客气。
毕竟不是贵人要用水，而是她这个小小的宫女，夏天这么长有的是要人家帮忙的时候，拿人手短，比起送钱，秋英不舍得，送东西容易授人以柄，送吃的最好。
那杏子是鄂贵人嫌酸赏给她的，秋英吃了两颗，确实有点酸，但对于他们这些奴才来说，也是不错的零嘴。
“哎呦，怎么能让秋英姑娘你自己提水？那几个懒鬼跑哪儿去了？”
张为民挤眉弄眼。
秋英不好接这话，只干笑笑。
贵人位只配有六名普通太监，要承担守殿门、陈设、洒扫、坐更、承应传取等活，不比宫女轻松。
烧水的时候，秋英就跟张为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等水烧得半热，张为民帮着她把水倒回桶里，秋英和他告过别便回了下房。
秋英与宿舍里的另外三人合伙买了个浴桶，然后在房间一角拉了张布帘，洗澡时，将水桶置于浴桶中，人坐进去，再拿水瓢舀着洗。
这也是无奈之举，浴桶太大，洗一次要用不少水，宫女是烧不起的，同时，坐在浴桶里洗也不会把房间里弄得湿漉漉的，方便清理。
迅速洗了个澡，秋英收拾好自己，却迟迟不见瑞香回来，她觉得奇怪，往里屋一看，这才发现床上的被衾都没动过。
这就更奇怪了，秋英正要出门去找，迎头撞上两个哈欠连天地在往下房这边走的人。
“韶萍姐、忍冬姐……”
宫里头称呼不看年龄看品级，不过一般来说，先入宫的年龄大，资历深，品级也会相对高点。
秋英立马迎上去：“你们昨晚没回来睡么？还有，瑞香去哪儿了呢？”
一般，值夜班的人都会在寅正二刻左右回屋与白班的人交接，因为每早卯初的时候，各宫小主/主子就要起了，然后由着下人伺候洗漱打扮，另外则有人去领早食，再伺候其用膳，这就得控制着时间，以便主子/小主赶在卯正前去给皇后娘娘或主位妃嫔请安。
瑞香这个时间还不回来，难不成是值夜的时候一不小心睡太熟，睡过头了？
这要是被鄂贵人看到，不得丢层皮！
秋英焦急万分，赶紧往前边的殿去。
却被抓住手，是韶萍：“瑞香昨晚没回去？”
“她昨晚不是值夜么？”
秋英越来越糊涂，心中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坏了！”
韶萍和忍冬齐齐变了脸色，并跟秋英说起昨晚发生的事。
原来，昨天晚上，瑞香在给鄂贵人拆发髻的时候，一时不察让个琉璃珠花坠子勾到了贵人的头发，被贵人罚跪半个时辰，结果瑞香起来时没站稳，不小心推倒了个案几上的花瓶，鄂贵人一气之下一巴掌把瑞香打摔倒在地上的花瓶碎碴上，瑞香的脸当即鲜血淋漓，见此情形，鄂贵人也慌了，赶紧说好话，承诺第二天一早就请御医为瑞香治脸，又叫韶萍、忍冬替瑞香守昨晚的夜，更破例特意让瑞香回去休息几天。
当时，忍冬见瑞香表情不对，还追出去安抚了瑞香一番，大概是鄂贵人也怕真出什么事儿，之后并未追究忍冬。
秋英听得心揪起来，只希望瑞香不要做了傻事，虽然，秋英明白，这希望很渺茫。
三人怕把事情闹大，没喊其他人，分开去找瑞香。
钟粹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很多地方瑞香去不了，不多时，秋英就在后院井亭的梁柱下找到了吊着的瑞香。
这下子，不是秋英她们瞒得下去的了，救人的救人，上报的上报，哪怕是鄂贵人，也开始怕起来。
如今留在宫中位份最高的是景阳宫的舒妃，自去年圣寿节上她惹得皇上厌弃后就一直坐冷板凳坐到了现在，但，这件事儿也不是舒妃能处置的，在与她同住一宫的贵人陆晚晚的建议下，舒妃命人把守好钟粹宫，然后派人快马去通知皇上、皇后，又令太医尽力救治瑞香。
秋英、韶萍和忍冬所住下房。
三人抱在一起哭，既是为瑞香担心，也是为自己担心。
不管瑞香能不能被救活，于宫中自裁是大罪，她们和瑞香恐怕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她们自己，今后还得跟在一生气就随意打骂奴才的鄂贵人身边，而，鄂贵人或多或少都会因此事受到责罚，她们根本不敢想象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地狱生活！
三人互相看了看，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种名叫无望的情绪。
秋英摸向腰间的荷包，那里面还装着三颗杏子，是她原本准备留给瑞香尝个鲜的。
她把杏子拿了出来，给韶萍和忍冬一人分了一颗，三人把杏子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放进嘴里，酸味刺激得三人眼眶更红了。
“瑞香，你要走好！”
秋英轻轻呢喃。
如果瑞香就那么吊死了，那秋英就祝她走好黄泉路，如果瑞香被救活了，秋英也只能祝她一路走好。
她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眼神逐渐坚定起来，紧紧把空了的荷包握在手心。
“快，将这三人带走，让大人审问。”
不知过去多久，房门开了。
雀梅拎着团白白的东西走到廊下：“你这只小东西，飞到这里来捣乱！”
“拎远点再放飞。”
尔晴坐在明间罗汉床上，头伸得长长的，朝外喊。
梨云几个安慰她：“夫人，没事的，翔空不伤人的。”
“我不是怕它伤人，我是怕它随空大小便。”
尔晴说。
几个丫头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前个月，皇上赏给福灵安只玉爪松昆罗，也就是海东青，那还是只幼鸟，被养得极为亲人，一双漆黑鹰眼锐如利剑，双翼展开有四尺多长，威风又霸气，福灵安可喜欢了，给它起名翔空，天天顶在肩膀上到处显摆。
怕福灵安招来太多恨，也怕福灵安玩物丧志，尔晴只许他每天下学后才能带那只鸟出去玩，于是，那鸟，不对，应该是翔空，不叫它名字，福灵安还不依。
翔空就被养在了园里，自由翱翔，园里各处多出了好些灰灰白白黄黄的点儿，没办法，福灵安坚决不准别人把翔空关在笼子里。
没一会，雀梅就回来了，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傅恒，桑雪上前接住他脱下的官帽挂到架子上，杏雨拿来拖鞋让他换。
“翔空又飞进屋了？”傅恒问，然后说：“它又不伤人，有什么好怕的？”
几个丫头一听他这样问都有些忍俊不禁，弄得傅恒莫名其妙，但他马上就知道为什么了。
只听尔晴一本正经道：“我怕它一泡屎拉到我身上，你不怕么？”
傅恒：“……”
“也不知它总爱往这屋里飞什么，这里又没老鼠给它抓？”
“对哦，不会是屋里闹老鼠了吧！”
尔晴一惊一乍。
梨云听了便道：“夫人担心，那明天我让人配些驱鼠的药看看。”
“其他屋里也都放点，如果真有老鼠，注意别让翔空吃掉。”
叮嘱完，尔晴才分出心问傅恒：“今日好像比较晚？”
傅恒坐过来，略带唏嘘。
“宫里出了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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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参考了些资料，但，有诸多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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