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乾隆十三年,春正月。
癸巳,谕,此次前往山东,虽程期不至两月,然行内地,不无多费之处,着加恩给随驾之大臣、章京等,资助银两,照两月例给与,其余侍卫等每员三十两。[1]
乙巳,谕曰,着刑部尚书阿克敦协办内阁大学士事务,此次巡幸山东,行在内阁事务,着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傅恒协办。[2]
己酉,谕、朕此次东巡,户兵二部,俱少正卿,在京户部尚书事务,着来保暂行管理,兵部尚书事务,着史贻直暂行管理。[3]
二月,戊午,上诣大高殿行礼,奉皇太后东巡,车驾发京师。[4]
因傅恒要在队伍前头跟随皇上御辇护驾左右,所以尔晴是跟在皇后车驾之后,单独乘坐的一辆马车。
不愧是皇帝出行,声势浩大,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器乐队、仪仗队,护卫队排列整齐,手擎戟、枪、弓、矢、仪刀以及各色旗帜、华盖伞、五明扇分列大路两边,鞍鞘鲜丽,威风堂堂。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包括太后、妃嫔在内,加上王公大臣、侍卫兵丁、太监宫女等一众随行人员,共有两千余人。
除人之外,仪仗队伍里还有数十头宝马、宝象,有的负宝瓶,有的披彩毯,髤朱饰金,缀缨络珠,冠火燄顶,戴黄绒紃鞦攀,寓意太‘平’吉‘祥’,纷华靡丽,尽显皇室威仪。
便已不是第一次见识的尔晴依然会为这样盛大的场面而惊叹不已。
此次出巡,名义上尔晴本是来随侍皇后的,但皇后多的是人伺候,哪还需要得到尔晴?
所以其特允尔晴也能带婢女跟随服侍,尔晴考虑了一番,因为是远行不方便带孩子,福灵安被接去了老宅住,梨云的女儿毕竟还在襁褓之中,尔晴便让杜鹃留府照应,并让桑雪从旁协助。
雀梅、杏雨两个小丫头年龄都不大,又是初初得见这样的大场面,怎能不激动?
是一会儿红着脸盯着队伍里的长相较出色的侍卫们看,一会儿又指着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酒坊,兴奋地讨论那些摆在店头用于展示的绉纱手帕、绸缎、汗巾、各色翠花哪个更漂亮、质量更好什么的。
沿途有非常多围观的地方官员、老百姓,跪地相迎,拥挤的人群被兵丁们挡在最外面,除了几条大路,其他大部分岔道口都用蓝布围帐封住了,以防万一有人冲撞了圣驾。
“哎呦!”
两个小丫头正聊得起劲,马车突然停下来,在惯性的作用下,她俩个和尔晴都不由往前栽趴下去,好在车队行进速度本就不算快,马车停稳以后,三人就互相搀扶着稳住了身子。
“发生了什么事?”
尔晴掀开车帘,问外面随候的太监,可他们却表示并不知情,见状,一旁的护卫便说去前头打探打探。
不一会儿,那人就回来了,却是对着尔晴摇了摇头,说是前面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隐约可见好像是最前头出了状况。
最前头?
难道是皇上的金辂?
不太可能吧?
尔晴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皇帝出巡,所有计划、行进路线、队伍几时休息、几时到达哪个地方,入住哪里的行宫,都是提前一年就安排好了的,即便出现意外,需要就地安营扎寨或怎么样,也会有人从头到尾一一通知到位。
现在这个情况,队伍停滞不前,但又不像发生了不得什么大事,比如有歹人混在人群里意图刺杀之类的,不然队伍早就骚乱起来了,现下这般诡异的情况令尔晴怎么也想不通,但她又无处打听,只能耐心等待。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队伍才终于动起来,之后一上午的时间,都在马车里度过了。
午正时分,队伍到达通州张家湾镇潞河驿,这是个水陆两用驿站,被称为京门首驿,每当有外国使节走水路出入北京必于此驿码头上下船,并由礼部官员至此接送,潞河驿规模很大,其内馆舍、楼院齐全,几乎可以算作一座小城了。[5]
但,堂堂九五之尊又岂会纡尊降贵住在驿站里?
况且,潞河驿虽是大驿,也不可能容纳得下那么多人,是以,通州主官一早就通知下去,让人将运河西岸的郝家大院收拾一新,以便巡幸队伍入住。
这郝家乃是通州首富,运河西岸的一个大型村落几乎都是他们家的,整个郝家庄共占地三百二十多亩,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园林花木,丝毫不输真正的行宫。
其中,光郝家大院就有二百余亩地,比京城里的大部分王府都要大,毕竟皇城寸土寸金,低头不见抬头见个人大小都是个四品官,王爷、贝勒、贝子不在少数,与他城自是不可相提并论。[6]
皇帝入住自己家,对于郝家人来说自是荣幸之至,提前一个多月全家就搬去了别处,当然,这不是白住的,事后会给与一定补偿,也当然,即便没有补偿,也没有人会不愿让住。
接待过皇帝,对郝家来说,将是其今后各种生意最好的宣传手段,名人效应在古代也是不可小觑的。
仪仗队伍将在郝家大院里稍作休息,待到未正时分再从潞河码头登船,改走水路,然后一路沿北运河、南运河、鲁北运河、鲁南运河,过天津、沧州、德州、临清州,一路行船至济宁,再改陆路,过兖州、曲阜、泰安到目的地济南。
皇后拨了间小厢房给尔晴,以让她小睡一会,毕竟这一早上的马车坐起来可不轻松。
尔晴刚坐下没多久,傅恒就找来了,一并来的,还有她阿诨。
“小妹,你可不可以听我说几句话?”
禄同讪讪地跟她打招呼。
“兄长怎这时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尔晴不似以往的亲近,不咸不淡地站起来行了个礼后又坐下,微侧着脸,并不用正眼看禄同。
傅恒走到她旁边,轻轻拍在她肩上,劝了句:“尔晴,别这样,大哥是特意来找你的。”
他给雀梅和杏雨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退下,自己则走进里间,将空间让给兄妹二人。
“尔晴,我知道你定是生阿诨的气了,对不对?”
禄同找了张椅子坐下,略显无奈地解释道:“宣娇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人,她很好,身世也很可怜。”
《大清律例》规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应袭荫)宿娼者,罪亦如之,狎妓饮酒亦坐此律。
后又加罚,凡狎妓宿娼者,谓之行止有污,官吏革职,监生生员,狎妓赌博,问发为民,褫革治以应得之罪。
入关以来,历代帝王多次废止官妓,并要求各省乐户皆削其贱籍,改业为良,明令严禁宿娼。
可上有对策,下有政策,官妓虽禁,私娼仍盛,什么优伶像姑、清吟小班、画舫花船,以陪酒唱曲之名行贿乐押欢之实。
能流连青楼楚馆的,又岂是正经人?
若是其中哪个上位人起了不纯心思,身处下位的所谓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又能拒绝得了吗?
宣娇便是禄同在淮安府时被下属邀去吃酒遇到的,在京城里,天子脚下,大多官员不敢放肆,可出了京,天高皇帝远,那些人就没那么顾忌,玩的花样名目之多,令禄同大开眼界。
禄同一开始是拒绝同流合污的,可饶是他意志力再坚强,也抵不过一而再再而三的诱惑,于是,他就这么一步步放低了底线,最终,失身又失心。
“若不是家道中落,宣娇也不会落入烟花之地,她从未自甘堕落,一直都洁身自好,乃是个清倌,也从无攀权结贵之心,是我坚持要纳她入府……”
“难道这世上会有自愿为妓的女子么?”
尔晴冷冷道。
不管是为生活所迫,还是被拐卖失足,都是可怜人,然,她们的可怜不是尔晴有能力改变的,尔晴同情她们,但,尔晴更在乎对她来说如嫂如母的阿沙。
“兄长不必与我讲这些……”
说到底,尔晴只是妹妹,这种事儿不该由她管,她也管不了。
“我只希望,阿诨……”
她转头直视禄同,稍稍停顿了会儿,叹了口气,才道:“你莫要辜负了阿沙。”
“怎会?宣娇不过是个侍妾,怎能与你嫂子相提并论?”
禄同不以为意的轻蔑语气令尔晴无言以对。
这一刻,尔晴不知该为那个宣娇心凉,还是该为她阿沙心凉。
原来,她的阿诨只是个好哥哥,却不是个好丈夫。
是什么改变了他?
是步步高升的仕途?还是,夫妻久离的寂寞?
亦或是,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带来的蝴蝶效应吗?
“那便好。”
尔晴压住芜杂的心绪,勉强露出个笑:“阿诨,我一时气不过,才会跟你闹别扭,你别往心里去。”
“还有,我会这样跟阿沙无关,你也别迁怒于她。”
“放心,阿诨不会那么混蛋的。”
禄同了解自己妻子的脾气,也了解自己妹妹的脾气,自然明白错到底在谁,他心下还是有点虚的,又跟尔晴略聊了几句后,便走了。
傅恒一直倚卧在里间的小榻上闭目养神,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待禄同的脚步声远去,他掀开门帘走出来,便看到尔晴还保持着原来的坐姿,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目色迷离,像是还在看早已看不见了的禄同的背影,又像是仅仅只是在出神而已。
“其实,对大哥,你是不是并未释怀?”
尔晴不应这话,只转移话题地问:“今早怎么了?为何会在原地停那么久?”
“没什么,就是个……”
傅恒见尔晴这样,也就不再提,顺势讲起早上的事儿。
原来,上午的时候,队伍行进到通州城外八里桥,护卫在巡视御道时,发现一个男子探头探脑头地逡巡于道路旁,侍卫们看他形迹可疑,赶紧冲上去,将这名男子逮捕,盘问之下,才知男子名叫冯起炎,是想向乾隆进献一本自己写的策论。[7]
书很快呈送到乾隆面前,内容是以《易经》解读《诗经》,乾隆左翻右翻,发现水平很低劣,根本入不了眼,于是,乾隆派人去问男子,是谁给了他胆子给自己进献这样一本牵强附会、亵渎经典的文章。[8]
“男子又献上一封信,皇上看过之后,乐得不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让我跟其他几个大臣传着看了几眼。”
想到信上那些大言不惭之语,傅恒也有点忍俊不禁。
“他说了什么?这么好笑?”
尔晴不由问。
“冯起炎乃县学生员,无奈才疏学浅,又无自知之明,多年来未曾在乡试中出过成绩,竟异想天开,妄图拦截御轿,将自己的……”傅恒‘呃’了声,才继续叙述道:“著作献于皇上,期望皇上能赏识其才华,赐他个一官半职,还说自己看上了他两个姨母家的表妹,想让皇上为其保媒,派人去替他说亲。”
“啊?”
尔晴惊得张大了嘴巴,愕然无语。
良久才道:“这人脑子出问题了吧?他一个三十大几的老光棍,穷困潦倒不说,又无一技之长,哪里来的脸去求取人家青春年华的小姑娘?也不怕人家吐口唾沫到他脸上,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随即,她又担心地问:“皇上不会真信了他的鬼话,把人姑娘往火坑里推吧?”
“你想什么呢,皇上会无聊到做出这种事情么?那冯起炎已因‘冲突仪仗妄行奏折’治罪,被发配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了。”
尔晴再次‘啊’了声,彻底没了话。
只能说,那冯起炎是自作孽,不可活,不过,一个失心疯酸书生的痴傻妄语之行,得到那样的下场,也未免有些过。
然而,她又不禁想,冯起炎未必不清楚以自己的条件,他姨父姨母绝不会将女儿嫁给他,是以,就想出了这个办法,倘若他撞大运真的心想事成,届时,即便女方家人再不愿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吞了。
尔晴望着傅恒,突然开口问道:“你是怎样看待这个冯起炎的所作所为?”
傅恒虽觉莫名,但还是回答说:“嗯,看个乐子呗,还能有什么看法?”
“那如果冯起炎确有真凭实学,只是怀才不遇呢?”
“若是如此,倒是可以提携他一下,至于赐婚,就没必要了,他要真有拦御驾不被治罪反被赏识的本事,想来也不缺愿将女儿嫁与他的识才之人。”
傅恒不解:“尔晴,你问这个有何意?”
“我……”
尔晴咬了咬唇,她只是有感而发,却又不知这感从何而来。
“我只是在想,皇上虽不屑为个无名小卒拉媒,却挺爱给儿女、臣子赐婚的,曾经,我们都未反抗得了,将来我们若是有了女儿,必要参加选秀,然后被指给哪个皇子贝勒,如果那人非她心属之人,她该如何?我们做父母的又该如何?”
在当今这个时代,‘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句话,可是半点都没唬人的。
“你想得也太远了点吧?”
傅恒笑着劝道:“何况,儿女双全固然好,但,生孩子最是伤身,我可不想让你受太多次苦,有安儿、康儿两个,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块就够了。”
我的夫君,事情要真像你想的那么顺利就好了。
尔晴默叹。
“好了,下午还要赶路,你不趁现在休息会儿?”
皇后考虑得很周详,特意给二人安排的是间单独的小院子,傅恒才能与尔晴有这片刻的相聚,不然一路上两人‘天各一方’,尔晴就白来这一趟了。
“别想太多,等上了船,河岸两边的景色还是不错的,错过就可惜了。”
傅恒亲了亲尔晴额头,拥着尔晴躺下。
“小睡一会吧。”
他轻声说。
——————————
[1-4]参考清高宗实录
[5]参考百度词条
[6]原为130章描写山西巡抚衙门,后来查到资料,山西巡抚衙门占地只60多亩,而忠勇公府有140亩,已修改,不影响剧情
[7-8]源自《清代文字狱档案》,时间、地点虚设,部分文字参考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