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体温（一）

千寻示意白龙稍等，自己则转过身一路小跑着向他们身后不远处学校天台上的自动售货机走去。她动作麻利地从包里掏出几枚硬币投入投币口。阳光照在她的红色围巾上，硬币被售货机吞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她用手指轻轻按下售货机上选择的按钮，黄昏的光线反射在将各式各样排列整齐的零食饮料与塩月伊織扬着的小脸隔绝的玻璃上，流云像是被温柔的火席卷着在玻璃上的映像中缓缓流淌，它们在女孩的瞳孔中停驻，更是将她的睫毛撒上了一层金粉。

白龙站在她后侧方不远处的地方呆呆地望着她微卷的睫毛，那个女孩子因为个子矮小的缘故，每一次伸手去按售货机上的按键都需要微微地踮起脚尖。她选择得很认真，不知道是不是黄昏光线的缘故，她的侧脸看上去有些粉扑扑的甚是可爱。明明塩月伊織算不上是个外貌出众的女孩子，但白龙每一次不经意地与她对视都会被她眼睛里的光芒深深地吸引——那是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睛——也许时常也有慌乱，但是却是盛满了爱和温暖。太熟悉了——这种感觉——那是一种他在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身上同样感受过的特质。至少，曾经的她是这样的……想到这里，白龙收回了目光，神色凝重地将脸转向一边。一阵轻柔的晚风拂过少年的发梢，不易察觉的泥土的气息冲撞在他有些僵硬的脸上。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嘴角亦失去了知觉。这里不过是一所中学校教学楼的天台，比起他曾无数次化身为龙翱翔于天际所看到的情景，这点儿高度真的算不了什么。他深谙云层之上绝美的景色是如何被高处不胜寒的冰冷层层包裹着，然而现在所身处的这个地方，虽然不是很高，却好像能够俯瞰到半个城镇烟火气十足最真实的样子。他将身子半倚在天台的栏杆上，有些心神不宁地遥望着学校附近不远处的商业街。一个老太太手拿着一束鲜花，她从街的东侧转过来他才看到她还牵着一只狗。老太太在卖鲷鱼烧的小店旁停下了脚步，她将零钱从钱包里取出，认真地数着。老板接过钱后两人寒暄了几句，虽然隔得远，但是路过的风信童子告诉白龙，那些鲷鱼烧是老太太买给自己的孙子吃的。

“河神大人，她每天都会来呢。和狗一起。”风中的小童子说完就跑开了。

是这样啊……人类，是倚靠着和别的人类之间的联结与羁绊活下去的吧……

他曾经是河神，也曾经是汤屋的主管。他孤独地活了很久很久的岁月。联结么……不需要那种东西。不仅不需要，他亦不理解人类为什么总是要倚靠另一个个体的体温才能存活？人类，于他而言一直是令人琢磨不透的生物。他是河神。他是水。水，是没有体温的。

直到一个女孩为了捡掉下来的鞋子掉进了琥珀川……真傻。不过是一只鞋子而已，何必为了不重要的东西将宝贵的生命都置于险境呢？

他本不想管的。女孩的心跳起先跳得很快，然而不久后就因为缺氧和惊吓而变得脆弱了起来。一个人类的体温是无法将河水升温的，然而她的心跳却是明明白白地融入了琥珀川的波里。顺着那轻微又渺小的频率与波动，他捕捉到了一些属于她的记忆片段。

那是千寻的外婆送给她的鞋子。粉红色的。她明明也并不是很喜欢粉红色。

千寻的外婆独居在老家的乡村，只偶尔有机会能见到在大城市定居的女儿一家人。那时候千寻还很年幼，而她的外婆也并不知道自己孙女这么大的小女孩会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她只不过是想要送出一样能够让小千寻开心的礼物而已。在掉入琥珀川里的时候，千寻不过四五岁的光景，白龙从她的记忆中读取到，她曾从爸爸妈妈的口中得知，外婆为了选一件合适的礼物送给她特地询问了乡镇里很多户有女儿的人家。她听说小女孩们普遍喜欢粉红色的文具和书包，就想着自己的孙女一定也会喜欢同样的东西。比起随时容易找不见的文具，她特地选择了千寻可以每天穿在脚上的运动鞋作为礼物送给她。她将鞋子拿给千寻的时候笑得像个孩子，脸上的皱纹全部都舒展了开来，表情中竟还有些孩子气的迫不及待。那时候的千寻虽然年纪小，但她却是个很善良很单纯又懂得珍惜的孩子。在听到爸爸妈妈说起外婆给自己选礼物的过程之后，她开始格外地珍惜起那双满含着外婆心意的鞋子。明明她不那么喜欢粉红色的，也许是因为珍视那双鞋子的缘故，她慢慢地也越来越多地用起了粉红色的书包和文具。之后每一次千寻的外婆看到她用粉红色的东西都会笑得很温暖——果然孙女是喜欢这个颜色的，自己真的是太明智了——老太太总会开心地这么想。

所以她才会那么拼命……比起鞋子，她是怕失去那份珍贵的情感羁绊吧……真是个傻瓜。

白龙想得入神。自从那天她的心跳和体温在琥珀川里和自己的融为了一体，他就发现自己没办法不去在意她的灵魂了。那次邂逅之后，他一直都在思考着人类的联结与情感究竟是什么。他不懂。明明神明大多是各司其职、独来独往的。那这些莫名其妙的羁绊算什么？后来再遇到她时，她明明那么弱小，却可以一次次为了自己的父母甚至为了自己而变成所有人命运的摆渡人和保护伞。不明白。或许……他开始渐渐明白了……有一件事情不可否认，自从遇到了她，他的心就开始变得柔软了起来。就像是河底的石头有了心跳，就像是冰冷的河水有了体温。有一点他极为肯定，从始至终千寻都是一个极其珍视羁绊的女孩子。若不是今天早些时候亲耳听到，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很痛苦，同时也百思不得其解。

少年的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全然没有注意到从什么时候起女孩已经重新站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千寻满心欢喜又聚精会神地捣鼓着手里的饮料，并没有注意到少年眼神中不寻常的疑云与落寞。时值深秋，女孩随身揣着一个猫咪形状的软布自热暖手袋。她将刚刚买来的巧克力罐装饮料放进暖手袋中捂着——虽然也许做不到咖啡店中热巧克力的效果，但这样捂暖一些也会很好喝的——她之前经常这样做，热巧克力是最治愈的了。她将自己的手也伸进暖手袋里，将罐装饮料握在手中。女孩的体温传导到与她肌肤相触的饮料瓶身上，两者的温度渐渐向彼此靠近，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让白龙也尝一尝自己制造快乐的秘密法宝。热巧克力……神隐世界应该是没有的吧？就算有，想必在学校天台上喝罐装饮料的经历白龙他也是一定没有过的。

少年终于回过神来，他转过身来的一瞬，比他矮上一头还要多的女孩低着头一脸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的样子就那样闯入了他的视线。她的脸上满是喜悦与期待的神情。那个猫咪形状的毛布偶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少年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虽然不解，但他总觉得看到她低着头一脸认真的样子，方才自己心中难以释怀又不能够说出口的苦楚都消散了大半。

女孩感受到了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她抬起头来迎上了少年的眼神。她的几缕发丝被吹到了她的脸上，紧紧地贴着她脸颊上的皮肤——因为站得够近所以白龙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里像是存下了一抹夕阳，纯真却不简单，虽然隐隐含着一分忧伤却总有另外的九分乐观与坚强作为色调的主打相伴在旁，一字一句地谱写着某个吸引着他阅读下去的故事，从她每一寸柔和的目光中涓涓流出。

“喏，赈早见君，你试试看这个！”过了一会儿，女孩将罐装饮料从暖手袋中掏了出来递给白龙。少年接过来拿在手中，微微一愣——是暖的——是……熟悉的体温。

他望着手里的饮料出神，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望自己握着饮料的手又转眼望望千寻。

“啊，这个是热巧克力……那个……是我自制的。”说着千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笑容里还含着几分调皮和神秘的意味，“喝了能让人精神百倍哦。”

“是吗？”白龙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热巧克力”喃喃道，“听起来倒是像魔法一样呢。”

他将罐子打开喝了一小口。甜甜的，暖暖的，丝滑的独特感受顺着他的喉咙流下，温温地向他的五脏六腑蔓延。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成了一个弧度。女孩看在眼里轻轻地笑了——热巧克力果然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呢——白龙从刚才起就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如果真的能让他觉得被治愈就太好不过了……只要能帮到他就好。千寻满足地低垂下眼睑，脸颊上浮现出一片红晕。她稍稍放下心来，又抬眼望着少年的侧脸，眼看着他的眉头比方才舒展了些许，她自己的心里也跟着欢愉了起来——不管是作为荻野千寻还是塩月伊織，这样就够了。

“呐，塩月同学，你说，人是会变的吗？”少年默不作声地一口一口喝着那罐热巧克力，许久他才慢慢开口道。他的眼睛注视着远方的某个地方，千寻读不出他脸上具体的神色，却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忍不住心跳漏拍。向来泰然自若的白龙这会儿却好像是一副深受其扰又无助痛苦的样子。千寻不禁哑然，心疼不已就连心情也跟着复杂了起来。

“会的哦。”沉默了很久，她终于十分认真地点头道，“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是不变中的变数。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但我总也相信，有一些美好是不会改变的。”

“是吗……”白龙回答得很快，他将罐子中仅剩的一口巧克力饮料一饮而尽——有些凉了——毕竟放得久了，难免会失去最初的温度吧。

白龙仿佛觉得自己心中的某样东西像是陨落的流星一样慢慢地沉了下去。自己的手空空的，一只手暴露在秋天寒冷的空气里，另一只手则是依然攥着空了的饮料罐——它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温度，暖意散去，渐渐在风中化为了冰冷的气息。

突然地，在他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女孩从他的背后伸出了一只手，她轻轻地握住了少年的手掌。他的手大她一圈，握起来熟悉又温暖。在此之前，她一直将自己的手放在暖手袋里来着，所以这会儿她的手上温存着刚刚被捂热的余温。她的暖通过相互接触的手掌传递到他的身上，那种让他想要依存的暖意令他惊讶，两人就这样静默地拉着手。他仿佛觉得，方才被消融在风里的体温又流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他难以置信地感知着女孩的心跳——通过拉起的手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脉搏——心跳，体温，就像是回向入已不复存在的琥珀川里一样，胸中的某片记忆和指尖所能轻易触到的近在咫尺的她的温度交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