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体温（二）

夜幕降临，夕阳的温度被冷色的星晕吞噬在怀抱中。千寻独自一人躺在塩月家塩月伊織的卧室中。她平躺在有些僵硬的床垫子上，任由孤独的夜色包裹着自己。她睡不着，白天时候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让她感到了些许的迷茫。几个小时前，她曾和他近在咫尺，当两人的手掌贴合在一起，体温相互融合的瞬间，那一剪光阴是完完整整地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那刻，她仿佛感同身受着他的悲伤与彷徨，自己的心好像也贴得离他的很近，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心脏静默地跳动着，对方的体温在自己的指间流淌——温暖而真实。

千寻回味着那时的感受，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睡不着。

眼前的黑暗弥漫了开来，然而脑海中他迷茫的眼神却变得越发地清晰了起来。那种表情，一点都不适合他。那双好看的墨绿色眼眸每每黯然都令她心惊不已。

千寻抬起手来撩了撩额前的碎发，那发丝的触感和自己原本的头发有着些许的不同。塩月伊織的头发颜色比千寻的要深，摸起来也比千寻金棕色的柔软发丝要硬上一些。她的头发很滑，和习惯中不同的触感提醒着千寻，现在的她并不是那个与白龙共有过一段记忆的女孩。她的睫毛颤了颤，手腕上戴着的迷你沙漏手链顺势进入了她目之所及的范畴。

对了（そうだ）……他是为了荻野千寻才会义无反顾地到这个世界里来的啊……

一个想法在千寻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怎么没早点想到呢——天台上的他令她心疼，以至于她竟然那么轻易地就忽略了那显而易见的他低落背后的因由。

“呐，塩月同学，你说，人是会变的吗？”……

白龙说那句话时面部表情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还历历在目，就连声音也仿佛依稀在千寻的耳畔回响。

人……是会变的……吗？

千寻知道，他此番只为一人而来。自己不是那个人——不全是——而宇贺神千夏更不是。虽然不曾是小千，但至少，她从始至终都是千寻。而宇贺神千夏，根本就从来都没有，也不可能会成为千寻。纵然那个高傲的神明女孩再心有不甘，她也不过是暂时使用了千寻身体的替代品而已。

人是会变的吗？难道说……白龙他已经察觉到“荻野千寻”身上的古怪了吗？！千寻的心跳开始加速，在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她甚至不自控地从床垫子上一下子弹起。晚风从纱窗吹进屋子，凉丝丝地和她因为血液的快速回流而发烫的脸颊撞了个满怀。虽然她明白自己不应该心存侥幸，但是这样的解释或许也是说得通的。虽然全然没有了与小千相关的记忆，但她作为小寻在汤屋的时候也曾听说过那个六年前去到神隐世界的人类女孩对于白龙而言有着无可替代的救赎的意义。对于他而言那么重要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宇贺神千夏能够轻易取代得了的呢？

千寻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然而伴随着这份希望接踵而至的却是一份无措的失重与无力并存的感觉。她的心情有些复杂。这样下去的话……白龙他会不会对荻野千寻失望呢？毕竟现在宇贺神千夏使用着她的身体和身份，那么她的所作所为，是否就代表了现在的千寻在白龙的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呢？明明他那么期待见到荻野千寻，如果发现她与记忆中的小千天差地别，他会是怎么样的心情呢？千寻深深地低下了头，明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千寻，但是要向他说明这一切谈何容易？宇贺神千夏可能会从中作梗不说，她自己本身与现在的白龙也是没有记忆的交叉点的。他也许会察觉出宇贺神千夏不是千寻，但他大概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与荻野千寻有什么关联吧……

千寻叹了口气，塩月家的那口老钟不紧不慢地走着，“咔擦咔擦”地发出锈质金属特有的声响。千寻小的时候如果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独处听到这样的响动一定会感到害怕的，然而现在的千寻独自一人躺在塩月伊織家空荡荡的房子里一边在自己的沉思中渐步徘徊一边配合着老钟指针的步伐调整着自己的一呼一吸。她的胸有些闷闷地疼，不知怎的，她竟有些嫉妒起那个被汤屋的人们称为小千的女孩子。没记错的话，自己第一次在汤屋中醒来的时候，玲正是那样称呼自己的；还有汤屋的大家，虽然当时还没有完全地恢复意识，但是迷迷糊糊中她隐约听到汤屋的员工们在围着自己议论纷纷时也是用“小千”这个陌生的名字作为对自己的称谓。虽然开始的时候不明所以，但是到了后来，特别是在宿命之夜越来越近的那段时间里，她渐渐听到了越来越多和小千有关的事情。

小千她……是个人类女孩哦……

小千她六年前的时候曾经来到过这里……

小千和白先生真的很般配呢，当时分开真的好可惜……

小千是白先生挚爱的女孩子，虽然是个人类，但却是将白先生救赎了的闪闪发光的女孩子……

自从小千来了之后，白先生的脸上就开始有了表情……啊，还有笑容——以前可从没有人见过他笑嘞……

但是，自从小千离开之后，白先生他就变得很少笑了吧……

后来，即使得知自己就是小千，千寻心里挥之不去的某种沉甸甸的感觉也并没有就此消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里就像是被人植入了一个无法抹去的疙瘩，小千和白龙的过往就像是一块心病一般缠绕着她，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然而她却没办法一点都不去想那段已经不属于自己了的过往。

千寻翻了个身，将自己的头枕在其中的一只胳膊上背对着窗户躺着。窗外夜空中的月亮太过于耀眼，就像舞会上白龙给自己看过的她丢失的其中一个记忆片段中的场景一样。他从神隐世界偷跑来人世，就只是为了同自己诀别。虽然他拿走了自己的记忆，但是却独自一人承担了更沉重的痛苦；在绝望中，他将属于他的那份记忆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任由其成为了他最救命的解药却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小千，是白龙笑与不笑的原因。千寻明白，自己也许曾是小千，但是却在这个幻境中的白龙遇到小寻之前就丢失了小千的记忆，从而失去了成为小千的资格——不，也许更糟，在这个世界里，白龙从一开始就不会和小寻相遇……

千寻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告诉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小千，而那个住在“荻野千寻”身体里的人是假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曾承载过他们两人之间的任何一点回忆。然而这一切究竟该从何说起呢？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向一个人解释清楚对于他而言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发生的事情？再者说，在这个世界里的塩月伊織本质上和宇贺神千夏也没有什么不同，她同样不曾承载过他的过往和记忆。她孤立无援地来到这里，虽然比任何人都更想要救他却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愧是神隐君，果然是无解的考验，果真是没有出路的谜题。

“时间到了，你没有机会了。”她仿佛听到神隐君冰冷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响起。千寻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将被子拉过头顶，任由黑暗将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身躯从头到脚紧紧包裹。

荻野千寻，怎么那么没出息呢？怎么会又像个鸵鸟一样自欺欺人地不敢直面自己跟前的难题？一想到自己一筹莫展的境遇可能会永远地葬送了白龙的性命，她全身上下就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仅仅是一个瞬间，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

是……记忆吗？亦或是……梦境呢？

自己的身边好像躺着别人。一个人？不，好像不止……温热的空气，此起彼伏的轻微的鼾声……那地方像极了汤屋的员工宿舍。自己躺着的地方是地板上吗？背后坚硬的触感让她这么觉得。门开了，无声地。她隐隐感觉到有个什么人从屋子的外面走了进来，脚步近了，然而却如同开门的时候一样，一丁点声响都没有。来人好像在自己的铺位前停下了脚步，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了盖过她头顶的厚厚的被子上。那只手的主人好像对自己说了些什么……那声音轻柔又飘渺，虽然听不清内容却好像让千寻倍感安慰。那人的面容也是漆黑的一片空洞，无论她怎么努力想要去看清都是徒劳。突然间，一切就像是被一下子收回了一样，化成了一缕连形状都无法再被描摹出的烟，渐渐消散了开来与无边际的黑暗融在了一处……

刚刚那是……梦吗？

恍惚中，千寻甚至来不及思索出有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沉沉地陷入了又一番的梦境。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仿佛是被人锢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然而周遭的环境却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那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虽然是在梦境里，但是她甚至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刺鼻的烟草味混合着香水所散发出来的某种奇怪的气息。汤婆婆端坐在办公桌前，手上一如既往地夹着一支烟。屋子里除了汤婆婆，鸟巫，和那三个怪异的墨绿色人头之外还有别人在场。

欸？那人是……

一个身穿着宝蓝色连衣裙的矮胖矮胖的身影闯入了千寻的视线。那人背对着千寻，面向汤婆婆办公桌的方向坐着。令人惊讶的是，那人竟然和千寻闭着眼睛都能认出的汤婆婆的背影一模一样。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是千寻却清晰地瞅见汤婆婆每每瞥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老太太时脸上所挂着的嗤之以鼻的不屑神情。除了和汤婆婆长相别无二致的陌生老太太之外，屋子的正中还站着另一个人。下意识地，千寻几乎差点就开口呼唤出他的名字。那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他身穿着蓝色的狩衣，浑身上下正散发着一种孤独又凛然的气息。汤婆婆和坐在她对面的另一位婆婆这会儿都正将目光投向站在屋子正中的人类少年。她们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千寻更是狠命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才得以忍住没有惊呼出声。那少年背对着千寻一言不发，他抬起了一只手，正缓缓将系在自己脸上的妖怪面具摘下……

彻他……要向汤婆婆他们摊牌了吗？到宿命之地之前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知会他一声。虽然不是出于她的本意，她还是为自己将他独自一人留在神隐世界而感到自责不已。

千寻的身体终于能动了。她试探着迈出脚步走到屋子的中央在森川彻的身旁站定。果然，这里应该只是她的梦境，屋子里的其他三人看不到她，好像也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在森川彻的近旁，她感受到了熟悉的彻的体温在空气中弥散开来的气息扑面而来的感觉——森川彻的气息虽然一直给人一种坚实可靠的感觉，但是千寻知道，事实上森川彻就像是一块包裹着火焰的温和的玉——谦和腼腆的外表之下藏匿着的却是冲动与叛逆的灵魂。这样的森川彻让千寻不由得感到忧心，他又是刚刚知道自己与那位山神大人之间的关系，她无论如何都不应当在这个当口丢下他独自一人在神隐世界的汤屋里独自面临未知的风险。千寻偏过头去望着森川彻的侧脸，他的嘴角有些僵硬，表情亦是阴沉得瘆人。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凝滞，气氛也变得紧张了起来。虽然知道其他人看不到自己，但千寻还是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只默默地站在一旁静观事态的发展。

也许是……错觉吧……有那么一个瞬间千寻仿若觉得，那个与汤婆婆长得一模一样的老太太将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停驻了片刻——与汤婆婆不可一世的样子截然不同，另一个老婆婆的眼神柔和又深沉，从始至终，她的表情虽然看上去轻描淡写，但其实看得久了便不难发现那其中实则意味深长。

总觉得……好熟悉……在哪里见到过呢？千寻想不起来。

办公桌上的烛台在稀薄的空气中摇曳着烛火，一簇烛火趔趄了几下便匆匆熄灭，只剩下另一支蜡烛孤独地亮着。森川彻往前迈进了几步，垂下的手紧紧地捏着那个怒目圆睁的妖怪面具。那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中更显怪异，那张脸因为森川彻掌中的力度而有些扭曲，两只眼睛却好像直勾勾地正看向千寻这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