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破绽（二）

江川私立中学很少有像现在这般的安静时刻。放学后学生们陆陆续续地都走出了校门，空荡的校园被落日的余晖镀上了一层泛着金光的橘红色光晕。操场上更是空无一人，菅原涟因为还要上补习班的缘故，打扫完器材室之后就匆匆地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了。千寻实在不认为他会是那种踏心学习的好学生，更不相信他会乖乖地出席一看就是父母做主报名的数理补习班。果不其然，她看见他在收拾书包的时候将速写本和漫画书全部都一股脑地塞进了书包里——想也知道是为了在补习班上开小差而准备的——菅原涟注意到了千寻朝自己投来的目光，他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都早已经被这个叫塩月伊織的小个子女孩子尽数识破。他迎上千寻的眼神，对她调皮地一笑，他朝她走过来，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伸出手来轻轻按了按塩月伊織的头。她的头发有些乱糟糟的，两条兔子耳朵一般的双马尾虽然有些松散却依旧耷拉在脑后，一看就知道是她方才在打扫的时候将东西搬来搬去一阵忙活的结果。塩月伊織的小脸被秋天透着些冷意的风吹过之后泛着潮红，一双明亮又无辜的眼睛也水汪汪的清澈极了，菅原涟望着她愉悦地一笑，他将手掌在她的头顶停留了片刻，语气轻快地道：“那么，明天见哦，伊織酱。”千寻看着他走出教室——菅原君，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呢……她沉吟了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她低下头，继续将桌兜里的讲义和笔袋收入书包。尽管千寻明白这次到这个世界里学不学习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决定还是要尽可能保质保量地完成老师们布置的作业——当然，这对于在真实的世界里一直是尖子生的千寻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一切就绪，她在校服外面披上了从家里带来的白色呢子大衣外套，并将一条鲜红色的手织围巾搭在了自己的肩上——这是她从塩月伊織房间的衣柜里找出来的，好像是塩月伊織小的时候她的母亲亲手织给她的生日礼物。在看到那条围巾时，千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荻野悠子每每望向自己时脸上所挂着的温暖的笑容。那毕竟是一个母亲的心意——尽管不知道塩月伊織是否真的确有其人，心意就是心意，一切的感情都应当是真实不虚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辜负。于是千寻决定代替塩月伊織戴上它，她从心底默默祈愿，希望塩月伊織父母的在天之灵能够获得安息。

戴好了围巾之后，千寻将书包斜挎在肩上，她将桌椅收拾妥当正准备走出教室，转过身去的时候却发现白龙的桌子上还有几本书摊开了放在上面，他的外套和书包也都还在——也就是说……或许……他还在学校里没有离开。她又下意识地将自己的目光转向“荻野千寻”，也就是宇贺神千夏的座位——她的东西倒是已经不在原处了。她应该，已经回去了吧——千寻这样猜想着皱了皱眉头——说起来，刚才经过操场的时候就没有看到宇贺神和白龙，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想到这种可能性千寻的心里有些不舒服。一阵不争气的醋意涌上心头，千寻不得不再三提醒自己现在可不是可以放任自己孩子气的时候——白龙爱的人是荻野千寻，是她自己无疑，这样就足够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涌进肺里的感觉让她觉得好些，一阵算不得轻松的轻松让她从方才那种无厘头的情绪化中暂时地解脱了出来。她为自己打气——荻野千寻，现在能救白龙的就只有你了，你可不许给我掉链子啊！不自觉地，她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些坚毅的神色。千寻猛地甩了甩头，努力将一切拖她后腿的想法尽数赶走。她不再看向教室后方那两个空空的座位，转过身来大步往教室门口走去。一边走她还一边继续为自己鼓劲，告诉自己现在这样和他在一个班上也算是有进展的，她认真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走得很快，全然没注意到教室外正有另一个人步履匆匆地往教室里面的方向走进来。猝不及防地，她与来人撞了个满怀。走进来的男生高她一头，因为身高不占优势力气又小，重重的撞击过后塩月伊織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弹开到一边。她一个趔趄并未站稳，身体向后倒去。这下糟了，被撞得不轻，摔倒已是在所难免。她下识地闭紧了眼睛，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书包带子和大衣领口，整个身体都紧绷着为跌倒尽可能地做好准备。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她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手背，将她正死死抓住自己衣领的小拳头牢牢地握住。下一秒，她就落入了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她被他的臂膀搂住，半边脸颊贴在他胸口的位置上，他的心跳声坚定有力，这会儿却像是闹钟一般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慌忙睁开了眼睛，在抬起脸的瞬间她才看清楚那张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正写满着关切，他有些自责又焦急地打量着她，生怕方才的碰撞会导致她受伤。千寻的头脑有些发懵，大概是因为他那双温柔的墨绿色眼眸正认真地直视着自己，也许是因为他正用一只手臂坚定有力地托着她的腰——为了扶住她，他自己也几乎半跌坐在地上，他一只手托扶着她，另一只手向一旁支撑着地面才得以勉强维持重心，两个人挨得极近，动作难免有些暧昧和尴尬。

“呃，对不起，你……没受伤吧？”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匆匆收回了自己慌乱中又带着些许炽热的目光。

“啊！”千寻也终于缓过神来，她红了脸，忙应声道，“我没事，对不起啊赈早见君，都怪我不小心没注意看路。”

“没事就好，”少年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些，像是终于放下了心来。他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臂也伸给千寻，好让她能够抓住自己的胳膊站起来。一直到千寻连滚带爬地匆匆站稳了脚跟，他才终于松开了她。千寻回味着方才与他相接触时残留在自己皮肤上的属于他的体温，本能地回避开他的目光，她的脸颊热辣辣地烧着，心脏也不受控制地飞速跳着——虽然之前她曾好多次和他接触，但成为塩月伊織来到神隐君的幻境以来这还是头一回与他如此接近。更令她既不安又心动不已的是，在方才短暂的接触中，她从他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最熟悉不过的担心与关切——白龙他，曾经无数次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自己——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眼神，曾让她确信自己是他心里的唯一。她失神，在他柔和的眼波中迷失了方向。白龙，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这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没办法从你身边逃开了……

不用逃……凝望着他的眼睛，她仿佛感觉到自己正被他紧紧地拥在怀里——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她仿佛听见他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轻轻地诉说着情话，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不必逃。

“塩月……同学，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他打破了沉默，千寻一愣。

“欸？”她不禁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声音真实又清晰，她望着他的脸，却从他的神色中察觉出了一丝迷失与彷徨。在千寻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他总是从容不迫地独自一人面对着甚至随时可能会要了他命的各种危险的任务。然而现在的他却像极了一个迷路的孩子，孤独、无助、又好像被某种困惑牵绊住了脚步……不解的同时千寻的心中又涌起了一阵心疼。她努力让自己稳住心神——这一次，就让自己成为他的依靠吧，哪怕是暂时的也好……

“有时间的。赈早见君是有什么烦恼吗？”她说着对他报以微笑，她的眼睛亮亮的，笑起来的样子虽然称不上惊艳却也是极温暖的，白龙望着她的脸微微一怔，愈发清晰的熟悉感令他讶然。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未想好该对眼前的女孩说些什么，好像仅仅是自然而然地，他就已经叫住了她。

“虽然可能不一定能够帮上你什么，但是如果赈早见君需要一个倾听的人……啊，对了，赈早见君有没有兴趣跟我去一个地方？会让你心情变好哦！”说着，她对他神秘一笑。

白龙望着她的眼睛无法移开目光，他只是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眼神却像是被吸住了一样只能够在眼前这个叫塩月伊織的陌生女孩身上停留。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千寻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拉起了他校服衬衫的衣袖。这一接触，他真真实实地就在自己身边的感觉仿佛变得比之前更加明了了。她感受着校服布料的质感从自己的指尖传来，流经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神经，最后汇成一股力量淌入心底。她拉着他奔跑起来，虽然她不曾有那段记忆，但就像最初他拉着她在川流不息的妖怪中飞奔一样。他惊讶地看着在自己的眼前欢愉地上下跳动着的兔耳朵一般的双马尾，她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地映入他的瞳孔。两人一前一后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夕阳的余晖将教学楼的走道也染成了淡淡的金红色，塩月伊織的头发本是乌黑的颜色，然而在被阳光照耀到之后却仿佛变成了跳跃的金棕色——那是千寻的发色——白龙的心跳不由得加快，思绪也变得恍惚了起来。好熟悉的感觉……不知怎的，他的心底涌现出一股想要靠近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冲动。没有过多的选择和忧疑，他反将正拽着自己袖口的那只小手攥在了自己的手掌中。跑在自己前面的女孩子好像也怔了一怔，但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拉着他往台阶的最上方跑去。一直到抵达天台，一直到户外的空气涌进两人的肺叶，她才终于停了下来。白龙依旧攥着她的手，更像是因为与她的体温过于契合所以忘记了放开的动作。她回过身来望着他，脸上满是奔跑过后的尽兴与愉悦——她的眸子明明像星星一样明亮，这会儿却映着夕阳的火光——那是自由与希望的色彩，它跳动着镌刻在女孩的笑容里。他睁大了眼睛直视着那夺目的笑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