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破绽（一）

千寻将篮球车推进器材室归置好后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前的汗珠。她在器材室门边的空地上抱着腿坐了下来打算歇息片刻。好不真实的感觉——一束阳光从器材室的窗户中照射进来打在白墙上，几片树叶的影子在光晕中轻轻舞动着，她只觉惬意，微微闭上了眼睛——好像自己前一天还在神隐世界的员工宿舍中和汤女们挤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八月节舞会的种种安排，这会儿她就回到了人类世界中一个高中生能够拥有的最为普通的生活当中。操场的地上铺满着橡胶地皮，红色的胶粒凸起，那上面被人用喷漆整整齐齐地画上了白色的跑道线。她伸出手去用自己的手指指肚感受着塑胶跑道的触感，回忆起了在去到神隐世界之前自己在人类世界生活学习的朝朝夕夕——一切都像极了一场梦，好像很近很近又好像很远很远。

“你在这儿干嘛呢，伊織酱？”刚刚整理好棒球手套的菅原涟一边喝着从饮料机处买来的牛奶一边径直走了过来在她的身边坐下，他的出现将千寻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抬头看了看菅原，摇头道：“没什么事情做，这里应该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菅原涟没有回答，他只耸了耸肩，专心致志地喝他的牛奶。

“菅原同学……喜欢漫画？”许久，千寻开口问道。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千寻的心头——像现在这样子和班上的同学聊这种日常的小话题真是久违了——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花时间去和菅原涟谈这些事情是否合乎时宜，不过顺着心意来说，她就是想问。

“嗯，算是吧。”菅原涟笑了笑，语气轻松地道，“怎么说呢，我看过很多，也算是个兴趣了。”

“菅原同学画得很好呢。”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伊織酱也喜欢漫画？”菅原涟转头望着千寻问道。

“啊……我也看过一点，但其实没有看过很多。”千寻红了脸，她缩了缩身子继续问道，“菅原同学……喜欢什么类型的漫画呢？男生的话……应该都更多地喜欢热血一些的题材吧？”

“不是哦，”菅原涟又吸了一口牛奶，他表情无比自然地回答道，“我喜欢少女漫。”

“蛤？！”这个回答倒是着实让千寻大跌眼镜，“少女漫？！”她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自己所听到的答案，着实是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高高大大、皮肤黝黑的阳光男生竟然会喜好这一口。

“怎么？不相信？”菅原涟调皮地笑笑，好像对千寻的反应颇为满意。

见千寻将头摇成了个拨浪鼓又惊得张大了嘴巴的样子，菅原涟神秘兮兮地眯起了眼睛道：“呐，伊織酱，根据我的观察，按照少女漫的套路，你，喜欢赈早见君，对吧？”

千寻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噎得一愣，赶忙下意识地否认道：“欸？怎么会？没有的事欸！菅原同学怎么会开这种玩笑？！”塩月伊織的个头本就不大，皮肤白皙的她一张小圆脸憋得通红的样子逗得菅原涟哈哈大笑了起来：“哦？我说得不对吗？”他继续打趣道，“我的判断怎么会出错呢？伊織酱很像是少女漫里面的女主啊……一般男主的身边刚开始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嘛，我女神就充当了这个角色咯。不过，一般最终都是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女主和男主走到一起哦。所以伊織酱，我看好你！”说着，菅原涟朝塩月伊織比了个加油的手势。随后，他又靠近过来，压低了声音在千寻的耳边悄声道：“根据我对少女漫画多年的研究，赈早见君对你也颇为在意呢！刚刚我当着他的面把你拉走的时候他也一直在盯着我们这边看诶！”见她一副哭笑不得又语无伦次的样子，菅原涟觉得好玩极了——他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塩月伊織果然是个十分有趣的女孩子。

千寻心里清楚，菅原涟至少说对了一半——她确实是喜欢白龙的——这点毋庸置疑。而且仔细想想，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和所处的境遇要是画成少女漫画应该也……嗯，确实是不错的题材呢……不过难道荻野千寻——也就是自己——的外貌在外人眼里看来就顶多只算得上是少女漫画里的女二号嘛？！想到这里，她有些气不打一出来——难道连长得好看，各方面优秀些也能称得上是让她注定无法和白龙走在一起的绝对劣势咯？她越想越气，不满地鼓起了嘴，虽有些良心不安，但她竟也小小地嫉妒了一下连其是否真实存在都不得而知的塩月伊織。菅原涟看她这副模样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觉得甚为好笑。他将她的表情刻进脑海中，打算晚点时候当作练手的素材画个线稿出来。

“荻野同学长得哪里像女二了？她……明明和白……赈早见同学很配的好么……”千寻理直气壮地开口，然而在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却好像突然地顿了一顿，她越说越觉得心虚又别扭，音量也渐渐地小了下去。千寻不由得觉得既不甘心又纠结——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宇贺神千夏和白龙般配，但同样也忍受不了别人说自己站在白龙的身边却看着只像是个女配角——就算只是对少女漫人设的臆想也不行！毕竟，她才是荻野千寻嘛——那个身体怎么说原本也是属于她自己的。她左右为难地叹了口气，一副吃瘪的呆萌表情又被在一旁乐见其成默默观察她的菅原涟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今天可有素材画了——他开心地如是想着满意地微笑了起来。

“荻野同学她……”千寻不甘心，还想再辩解几句，然而话到嘴边她却突然想起了些别的，她转向菅原涟问道，“诶，等等，菅原同学不是喜欢过荻野同学的吗？恕我冒昧，不过我记得那时候菅原同学追求荻野同学的事情可几乎是全校皆知呢。”

菅原涟摊了摊手，倒也并不否认，他笑道：“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因为荻野同学确实是万众瞩目的女神嘛——就是那种，漫画里才有的完美的女孩子。”

其实，才不是的……只有千寻自己心里知晓自己的一切彷徨和迷茫，她知道，自己绝不是菅原涟口中那个完美无瑕的存在。她确实在变得越来越好，也因此承受着越来越多的期待。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将自己的期待施加给她，一直保护她，包容她的弱小的人，大概只有……他了吧……

她没有回答，只偶尔将自己的目光投向操场另一边的一个身影——若不是事先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神隐君的幻境，她大概会觉得就这样看着他作为一个高中生普普通通地生活是一件平静又美好的事吧。这种没有危险，再不会伤痕累累的生活，原来才是最美好的啊……

菅原涟并未注意到千寻片刻的走神，他继续说下去：“不过，女神就是女神嘛，性格好，学习好，人美心善，这样一个女孩子太完美了。后来我才发现我对她并不是喜欢，或者更多的是一种……憧憬吧。没有瑕疵的女孩子，有点无趣呢。”最后这句明显是句玩笑话，他咧嘴笑笑，也就不再提起千寻，转言道，“倒是你，比起女神可是有趣多了。呐，伊織酱～”

“什么话……”千寻不满地嘟了嘟嘴，也不知道菅原是在说现在的自己不完美所以有趣还是在说原本的自己太完美所以无趣。她暗自叹了口气，在心里赏了菅原涟一个大大的白眼。

“没关系，那条路实在是太长了，千寻已经很努力了……”毫无防备地，千寻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样的一句话。那声音虽然飘渺得听不真切，但却是极温柔的。

自己……真的是个完美的人吗？完美……这个词竟也会被用在自己的身上吗……千寻陷入沉思。明明不是的……

虽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这句话，但是好像当时的自己正被恐惧填满了身躯，这会儿突然想起，她还是不受控地一阵战栗……然而那声音却像是解药，就那样轻描淡写地驱散了一切威胁，只让她感到无比地安心。

千寻，已经很努力了……

简单的话在她的记忆深处回响，让她不禁失神。

另一边，“荻野千寻”按下了电话的接听键：“什么事？”她敷衍道。

“千寻，你放学了吗？妈妈做了你爱吃的咖喱和牛肉卷哦，你什么时候回来？哦对了，你爸爸刚才来电话，说今天特地跟社长请了假，可以提早下班开车到学校去接你呢！你一会儿放学可千万别自己走了哦，记得在学校门口等你爸爸——哦对了，一定要站在学校大门里面等哦，要是再遇到上次的事情——”荻野悠子的声音透着担忧，就这样自顾自地说了一大串话。

“我不回去吃。”“荻野千寻”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态度生硬地道。

“欸？可是……”荻野悠子像还想再说些什么。

“啰嗦。”“荻野千寻”冷哼了一声，“还有，别让人来接我，到点我自己会回去。”说罢，她就重重地按下了手机上的挂断键。

放下手机，宇贺神千夏满脸不屑和嫌恶地低声嘟囔道：“真是的，死猪一样的老女人啰嗦得很。还要本小姐坐那个猪头男人的车回去，真是烦人……”

宇贺神千夏听过千寻在神隐世界还是小千时候的事情，所以自然对千寻的爸妈被汤婆婆用魔法变成猪的过往有所耳闻。她贵为高高在上的河神之女，本就从来不将人类放在眼里，在得知荻野明夫和荻野悠子在神隐世界被变成猪的事情之后便更是不将他们二人放在眼里。自从她在医院里醒来，意识到自己占用了荻野千寻的身体那一天起她就理所当然地用起了千寻的身份，然而却一直不曾给过千寻的父母好脸色看。荻野明夫和荻野悠子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只道是女儿失而复得又受了惊吓所以将她宝贝得很，对于她对他们夫妻俩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事情并未过多地放在心上，被骄纵了的假千寻就此也就更为嚣张跋扈、有恃无恐了。

宇贺神千夏讨厌人类世界的一切。她讨厌自己所住的房子，讨厌将自己认做女儿的千寻的父母，也讨厌着学校里喋喋不休的人类高中生们。然而为了讨白龙的欢心她却一直假装自己喜欢这一切，一直委曲求全地伪装成千寻的样子，努力让自己举手投足之间都与她相似。然而假的就是假的，不仅容易叫外人看出破绽，这几天下来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身心俱疲。她泄愤般死死地捏住手机，努力隐忍着想要将其砸出去的冲动，她面对着墙低着头站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心心念念的白龙哥哥这会儿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他虽然没有听到她与荻野悠子全部的对话，却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因为知道偷听别人说话不合乎礼数，所以他正准备要转身离开，却听到了她在挂断电话之前对荻野悠子所说的那几句冷冰冰的话语。他简直难以置信这些话会从千寻的嘴里说出来，于是他呆站在原地并未着急离开。她挂断了电话，他便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她自言自语的那句恶狠狠的嘀咕。

白龙的心猛然向下一沉，她竟然会将自己的父母那样侮辱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脑海中却浮现出记忆中的女孩望着猪圈中被变成肥猪的自己的父母哭得伤心的样子。

“爸爸，妈妈，我一定会救你们的！不能吃太胖了，会被杀掉的！”

他看着她崩溃，看着她大哭，也看着她哭够了之后在绝望中慢慢地站起来，稚嫩的肩膀挑起了所有人的命运，孤独却充满勇气地面对着一切；他更是目睹了她用爱一步步打破了所有的阻碍，不仅最终拯救了自己的父母也同样拯救了他……

白龙无法移开脚步，他深深地望着眼前千寻的背影——她正烦躁又嫌弃地盯着手机黑掉的屏幕——无论他怎么看，眼前这个千寻都再不能够跟他记忆中那个为了救自己的家人而努力面对一切危险的女孩重合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