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隐与寻（三）

“真的不能再考虑一下了吗……”汤婆婆展平信纸满目悲哀地叹了口气。是神隐君写来的回信。那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钳龙链不能断，除非付出至高无上的代价。

　　代价么……做了那么多年的商人，这个词汤婆婆听得多了。是啊，凡事都需要代价。呵，还真的是命运的玩笑，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汤婆婆。”少年清冽如水的声音从汤婆婆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门口的方向传来。

　　“白龙啊，你进来。”自从上次在办公室和白龙说了实话之后，他们师徒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再者说，汤婆婆年纪也大了，她累了，扮演了那么多年坏人的角色——呵，她也没那么坏，只不过是个有些贪婪的商人而已。

　　“汤婆婆，您找我。”少年说着步履沉稳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自打上次在钱婆婆的凡间小店里看到了女孩和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起的画面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死了。怎好再不死心呢……

　　“我这里有一个很危险的任务要交给你，孩子，你可愿意去吗？”汤婆婆表情严肃地开口道。

　　“愿意。”没有丝毫犹豫，没有感情的波澜。少年回答得如此坚定决绝，倒是让汤婆婆颇感意外。

　　“孩子，这个任务真的十分危险，你确定你愿意接受吗？”汤婆婆盯着白龙的眼睛问道。

　　“是。”少年的墨绿色的眸子里目光平淡如水。汤婆婆看着这双眼睛许久，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空洞。这孩子竟是怎么了吗？往日里白龙这孩子虽然办事沉稳平时也是不苟言笑的，但是汤婆婆一直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心中柔软温暖的孩子。今天见他这副模样，汤婆婆不禁觉得，他心里的一汪柔软温暖的春水像是被冻结成了坚冰。

　　“孩子，如果任务失败，你可能将再也见不到千寻那孩子了，即使是这样也没关系吗？你不后悔？”为了不让他日后后悔，汤婆婆索性直说。

　　听到“千寻”这两个字的时候，少年纤长的睫毛轻颤，他心里那一道还未愈合的滴着血的伤疤被一击而中……还奢求什么呢？纵然有朝一日再能相见，不能相认更不能相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不后悔。”少年回答道。

　　“罢了。”汤婆婆不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任务的具体内容，你……再考虑一下吧，我给你机会反悔。两个月之后的满月之夜子时，你到这里来，那时候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做。”

　　“是。”少年说完转过身走出了办公室。汤婆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心疼，她再一次低头看了看那封来自神隐君的信——代价……吗……

　　骷髅电话突然响起，拉回了汤婆婆的思绪。她将电话拿起，那头一名管事的声音响起：“汤婆婆，宇贺神千夏小姐到了。”

　　“好，请她进来我的办公室。”汤婆婆吩咐完之后便匆匆挂了电话。

　　来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惊艳女孩。她一身深蓝色的日式和服，额前是齐齐的黑色刘海。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像是铺上了一层霜的白色玉兰花瓣。她全身上下都是一种让人惊讶的高贵气质。高贵，且高傲。宇贺神千夏所到之处无不引来汤屋众人的回首围观。

　　“汤婆婆，贵安。”千夏走进了汤婆婆的办公室。

　　“千夏啊，长这么大了。”汤婆婆忙起身相迎，“快过来让婆婆看看。”

　　汤婆婆对别人说话的语气一向跋扈，对千夏却是个例外。毕竟，千夏是她汤屋大客户河川主人的独生女儿。这姑娘是从小被河神大人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这么个娇滴滴的大小姐竟然自告奋勇说要来汤屋历练——此番虽说她是来汤屋工作历练的，可是汤婆婆自然知道自己要把她照顾好了才是。

　　“汤婆婆，千夏这次既然是来工作的，还请婆婆不要区别对待，多给千夏安排一些重要的任务。”说着，宇贺神千夏对汤婆婆报以甜甜一笑。

　　“好，不愧是河神的女儿。”汤婆婆客客气气、赞许地说道。

　　千夏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张精致的小脸微微上扬着望着汤婆婆，脸上挂着甜美且妩媚的笑容。

　　“那么千夏，你既然来了我们汤屋，我便要与你签订合同。不过因为令尊的缘故，你可以自由出入汤屋，还可以随时结束工作回家。”

　　“多谢汤婆婆照顾。”千夏回答道。

　　汤婆婆点了点头，抽出了一份改动过的合同然后交给了千夏。

　　宇贺神千夏不慌不忙地拿起了笔，在签名落款处几笔写下了一个名字。她丝毫没有迟疑，汤婆婆甚至注意到她写完后对着纸张上的那个落款处满意地笑了笑。随后她起身将合同毕恭毕敬地递交到汤婆婆的手上。

　　汤婆婆接过合同的一秒却愣住了。白纸黑字分明写着——千。

　　“千？千夏你这是什么意思……”汤婆婆不解又惊讶地望向宇贺神千夏高贵骄傲且惊艳的面庞。

　　“婆婆，在汤屋的这段日子里，千夏愿意用这个名字。”宇贺神千夏不紧不慢地说道，她的脸上是一一丝让人感觉无法抗拒的甜美笑容，然而笑里藏刀，就连一贯老谋深算的汤婆婆都着实是看不明白这个小姑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个名字……在我们汤屋已经有一个千了。千夏啊，你贵为河神独女，怎好让你与一个下人用一样的名字。婆婆我怎么想都觉得十分不妥的呀。”汤婆婆有些为难地说道。是啊，怎可让她用千这个名字……纵然她这个老婆子答应了下来，白龙那孩子也是一定不会答应的。纵然是他答应了，汤屋里喜欢千寻的那些妖怪女鬼们也非得闹个大罢工不可。更何况，从她自己的心里来讲，千这个名字也是特殊的，每每想起都会让她这个活了这么多年的神隐老魔女心生怀恋。那个人类的女孩子……唉，汤婆婆心知她是个好女孩。

　　“不要紧的婆婆，千夏既然是来工作的，就没有不改名字的道理，还请婆婆不要特殊对待。”千夏坚持道。

　　“千夏，你能这么想婆婆很欣慰，可是千这个名字……确实是不方便……不如你在此工作期间改名为夏可好？”汤婆婆劝道。

　　“婆婆，可是千夏更喜欢千这个称呼啊。既然是汤屋里有一个下人用了这个名字，婆婆令她将这个名字改了就是。”怕汤婆婆不答应，宇贺神千夏继续说道，“婆婆，千夏来汤屋连薪水都不要，只是为了历练而已。千夏就这么一个要求，难道您不能够满足吗？”

　　“这……”汤婆婆一时语塞。千夏说得对，如此说来她确实不好继续拒绝，所以也只得暂时答应了。

　　“那好吧，千夏。你在汤屋的这些日子里，就叫做千吧。”汤婆婆道。

　　“多谢婆婆照顾！”说着，宇贺神千夏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一个如太阳花一般明媚、妖妩、又甜美的笑容。然而汤婆婆望着她笑靨如花的样子却冷不防地打了个寒战，一股子压迫感油然而生。

　　宇贺神千夏心中暗暗地扯出了一个笑。白龙哥哥，如今我夺了她的名字，是不是就能够取代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了呢……千夏千寻一字之差而已，我是河神独女，在神隐世界受人尊敬，而她只是个区区人类女孩，我有哪一点比不上她？

　　一百岁那年，宇贺神千夏第一次跟着父亲来到汤屋做客，那时候的她还不过是一个稚嫩的女孩。神界的女孩比人类生长得慢很多，一百岁不过是人类青少年的伊始。父亲跟湖神和火神去汤屋的茶社品茶聊天，她一个人闲来无聊就偷偷地从包间里溜了出去。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明朗干净的少年。他比她年长两百岁左右的光景，少年的脸上稚气未脱但是眉宇间却是一种同龄的神明所没有的沉稳和平静。他的表情淡漠如水，眼睛是海藻一般有些偏向深绿的墨棕色；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宇贺神千夏听汤屋的人们叫他白先生——这么年轻就已经是神隐世界最大的汤屋的总管，除此之外，他还是魔女汤婆婆的关门弟子。宇贺神千夏只是在走廊里呆呆地站立着望着他，一直到他从她的身旁走过，一步一步脚步沉稳地走远了，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年幼的千夏竟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觉得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从那天起，少年的面庞便在她的脑中心中挥之不去。后来她也缠着父亲又去了几次汤屋，每一次都只是为了看到他。他还是那样的干净明朗，还是那样的美好纯净，不同的是，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他变得愈发地好看。他的脸庞上没有了她初见他时所见的那一抹稚气未脱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男孩子特有的刚柔并入的气息。到了情窦初开的青春年纪，千夏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就喜欢上了他。从小到大，凡是她喜欢的东西，父母从来都无不满足——相信对于他也是一样。这么多次来汤屋，千夏从来都只敢远远地看着他——她太自信了，她的心里早已认定他注定会是她的。

　　几年前的一天，她如往常一样和父亲一起来到了汤屋。不出所料地，她又看到了他。可是他却变得让她觉得陌生了起来。看到他时，他正一个人独自坐在汤屋的塔楼——他经常一个人去那里，千夏摸出了这个规律之后每次来汤屋的时候都会偷偷地跟着他。那天的他十分不同，他的目光里一向是波澜不惊的，她甚至从来都不曾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过一丝一毫的感情波澜。可是那天他的眼眸里却是写满了悲伤，流光回转一般，满目疮痍的惆怅。整个汤屋都在一如既往地沸腾着，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他俯瞰着脚下熟悉的热闹非凡的神隐街巷，月光下的身影却格外地孤独。后来，她听汤屋的妖怪们议论起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千。她是谁？千夏在听到这个女孩子的名字的时候，神经一下子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

　　“白先生近来精神一直不是很好呢……”一个妖怪感叹道。

　　“是啊，自从小千回去了人类的世界之后，他好像就再也没有笑过了。”另一个妖怪附和道。

　　“说起来，白先生好像本来就挺少笑的。”先说话的妖怪说道。

　　“你懂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白先生真正的笑从来都只对小千那丫头一个人吗？”一个路过的女妖说道。

　　“谁说不是呢……”几个交谈着的妖怪说着话走远了，他们并没有注意到石化在角落里的宇贺神千夏。

　　千？她是谁？！从小到大，没有人能夺走她宇贺神千夏喜欢的东西——一个人类的女孩，呵，更不可能！

　　宇贺神千夏从汤屋的妖怪们口中零零散散地听完了她心心念念的白龙哥哥和那个在汤屋被称作小千的名叫千寻的女孩的故事。她明白了他那晚神伤的原因——是她——那个在他心里的她。呵，人类而已，想和她争？做梦！

　　从那一刻，宇贺神千夏便拿定了要来汤屋的主意。

　　“千夏，一会我就安排白龙带你熟悉一下汤屋的环境——虽然你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但是毕竟工作是第一天。”汤婆婆说道。

　　“是。”宇贺神千夏开心地甜甜一笑。

　　“白先生，”青蛙步履匆匆地蹦跳到白龙身边的时候，他正神色凝重地站立在夜晚应是河流的草场边——那是他和千寻在神隐世界分别的地方，“汤婆婆让我给您带话，说汤屋来了个主管副手，说是……”青蛙迟疑了一下。

　　“什么？”白衣少年的声音有些冷冷的，透着一点淡淡的单薄。

　　“是……汤婆婆说，汤屋来了个叫千的女孩，说是要在您外出的时候做主管副手。汤婆婆让您马上过去。”青蛙一口气说完之后抬眼有些怯怯地观察着白龙的反应。

　　千？！听到这个名字，白龙的心跳当即漏了一拍。是她吗……怎么会？呵，纵然是她，她如今也早已经不记得自己了……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怎么会又一次闯入神隐世界——如今他即将出远门做任务，可千万不要是她，因为他将没办法守护在她身边时刻护她周全。白龙来不及过多地思考，即刻化作了一条通体雪白泛着银色微光的龙往汤屋顶楼的方向赶去。

　　“汤婆婆！”他顾不上一贯的沉稳，直接闯入了汤婆婆的办公室，一进门目光就在偌大的屋子里搜寻了起来——他怕来人不是她，更怕来的人正是她。

　　一瞬间，一个女孩的背影闯入了他的眼帘——不，那不是她……一看便知。白龙的心里似松了一口气，可更揪他心的是，他心中的一团不切实际的可笑的期许于一瞬间落空。他觉得方才狂野跳动着的温热的心脏此刻正在向深渊的底部坠去——没有转机。

　　“白龙，你怎么慌慌张张的。”汤婆婆的语气里有一丝嗔怪的意味，“快来见过宇贺神千夏小姐，她是河神独女，是我们店里的常客，可不能怠慢了。”

　　白龙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点了点头：“是。”

　　“汤婆婆，千夏不需要特殊照顾。既然白龙哥哥……我是说白先生是我的上级，千夏理应听白先生的安排。”千夏一脸乖巧地朝汤婆婆笑了笑，然后回过头来，一双杏眼紧紧地盯着白龙。

　　可谁知白龙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

　　“白龙啊，以后宇贺神千夏小姐在汤屋工作的日子里名字就叫做千。”汤婆婆说着颇具试探性地深深看了白龙一眼。

　　本料定白龙会反对，可是出乎汤婆婆意料的是，白龙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是。”没有感情。没有波澜。他的眼眸有一点黯淡，嘴角有些严峻地微微颤动了一下。除此以外，对于这个安排他别无任何其他的反应。

　　千……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他心里明白“千”根本代表不了她。他爱的是千寻，是那个让“千”这个普通的名字变得不平凡的女孩。可是相反地，“千”这个名字根本不会改变她——改变不了她的真，改变不了她的纯。最重要的是，它根本束缚不住她——那个自由又勇敢的灵魂。所以就算“千”这个名字被其他人使用了又如何。她永远是千，更永远是千寻。可是令他痛得深入骨髓的是——她不再是他的千寻。

　　“好，那你们去吧。”汤婆婆吩咐道。

　　“是。”白龙和千夏应道。

　　“千夏，跟我来。”白龙用波澜不惊的目光看了宇贺神千夏一眼，随即他直接转过身朝电梯的方向走去。宇贺神千夏朝汤婆婆鞠了一个躬便快步跟上。

　　“白龙哥哥！”宇贺神千夏在走出汤婆婆的办公室之后加快了脚步走到了白龙的身边。

　　“有事吗？”少年的语气十分冷淡，颇具有一丝清冽的味道，让一向高傲的宇贺神千夏也不得不感到一阵紧张与却步。

　　他的反应同宇贺神千夏所期望的不同，她有些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白龙哥哥……”

　　可是她还没说完，少年便打断了她：“宇贺神小姐，既然你来了汤屋工作，那么从今往后你要叫我白先生。”

　　“可是……”宇贺神千夏十分不甘心地还想继续说点什么。

　　“还有什么问题吗？”少年的口气里透着冷漠和不可质疑的味道，一句话便噎得宇贺神千夏说不出话来。

　　“白……，”千夏犹豫着停顿了一下，“白先生。那从今以后您也该称呼我为千。”

　　白龙沉默了片刻轻轻蹙起了眉。在听到“千”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恍惚神色。

　　怕白龙拒绝，宇贺神千夏又加了一句：“白先生，这是汤婆婆的安排。”说着她倔强地抬起眼直直地看向了白衣少年深邃的眼眸。

　　少年此时的眼里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扑朔迷离着的情绪。他看了看宇贺神千夏惊艳的面庞，却并不觉得这女孩子有多么好看。千……这个名字对她就这么重要吗……算了，让她拿去也罢。

　　“好，千。”说完白龙便转过身去再没有回头看宇贺神千夏一眼。

　　宇贺神千夏不动声色地跟在少年的身后。慢慢来吧——白龙哥哥——他早晚有一天会是她宇贺神千夏的。宇贺神千夏这样想着默默攥紧了拳头。

　　少年的心底升起了犹如游丝一般的轻柔痛楚——如果此时跟在他身后的是她就好了。电梯呼啸而下，白龙和宇贺神千夏谁都没有再开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