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隐与寻（二）

是呢，为何不能相信魔法呢？千寻于心中如此默想。她时常会觉得，自己的生命中似乎有一条若有若无的无形的线，将她自己与冥冥中的什么牢靠地捆绑在一起，她挣脱不开，也不想挣脱。而那条线却像是通往至深的海底，那处一片漆黑，她看不到尽头。线的那一端捆绑着的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什么重要的东西吗……亦或者，是一个人？午夜梦回，她觉得自己曾多少次地与那个真相擦身而过，却从来不曾将它牢牢地攥握在自己的手中。

　　“孩子，这个杯子就当作老婆子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好了。”钱婆婆说着和蔼地笑了。

　　“啊……这我怎么好意思收下呢？”千寻不禁觉得双颊有些发烫，脸红了起来。

　　“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很亲切，不要紧的。不过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你放心收下吧。”钱婆婆说道。

　　千寻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森川彻。彻只是温暖地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表示他认为收下钱婆婆的这份见面礼物无伤大雅。千寻转过头来，这才一边感谢着钱婆婆的好意一边将那个牛奶杯收好。

　　“你用来绑头发的这条紫色的发绳很漂亮哦。”钱婆婆笑道。

　　千寻微微一愣。那条发绳她早已经用惯了的——它是从哪里来的呢——她已经记不清了。钱婆婆转过身去将一块刚刚烤好的戚风蛋糕放到精致的小盘子上，然后转过身来分别将两个小碟子交给森川彻和千寻。钱婆婆没有继续提及发绳的事情，可是千寻分明觉得她的眼睛在问自己：孩子，那条发绳是从哪里来的呢？你还记得吗？是啊……它是从哪里来的呢？千寻总觉得，它就是连接着她和另一个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的重要媒介，只是她想不起来——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她的思绪就像是一趟回环的列车，在铁轨上不停地向前奔驰，没有方向，更没有目的地。终点站的站台上，似乎有一个重要的人在等着她，她知道对方大概是望眼欲穿，可是他们即使相互能够感觉得到对方的心跳，却彼此看不见亦摸不着。惊醒。却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原点——永远在起点站眺望，永远在铁轨路上徘徊——那个终点，究竟在哪里？

　　“千寻，我们过去那边坐一下。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森川彻说着往钱婆婆小屋的咖啡休息区走去。千寻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

　　“森川同学……我是说——彻。”千寻还并未习惯直接叫一个男生的名字。不过既然彻把她当成可以互称姓名的好朋友，她也不好拒绝这份友谊和彻的好意。

　　“千寻不用那么拘束。”森川彻听到千寻呼唤自己的名字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我们来说说学校下礼拜去拓展活动的企划案吧。”千寻略感尴尬地岔开话题。

　　“其实企划案我已经做好了，回头我发一份拷贝给你。”森川彻说道，“今天找你来，是有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森川彻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有些严肃了起来。看样子他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而且从他的表情中也不难看出，一贯冷静自如、阳光自信的他，此刻竟然有一些紧张与局促。

　　“欸？彻君已经把企划案做好了啊……真不好意思，都没有帮上忙。”千寻赶忙回答道。

　　“不用在意这些，比起这个……千寻酱，我有话要和你说。”森川彻说道。

　　千寻睁大了眼睛表情十分认真地注视着森川彻期待着他的下文。

　　然而，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钱婆婆店里的一个暗黄色的中式屏风的后面，一个少年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千寻酱”——他竟然这样唤她吗？少年漠然似水，而此时此刻，他的心脏竟然狂野地跳动了起来，一下一下地律动着揪得他生疼，令他越发的慌了神、不知所措了起来。他究竟要对她说什么？苦笑。呵，不管是什么……白龙你还有资格去知道吗？他这样质问自己。一阵诛心的痛楚一阵一阵地蹿了上来，让他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着黑。他想要移开脚步，可是他不能。他如同着了魔一般地想要继续听下去……这个人类的男孩子，究竟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呢？

　　“千寻，我父亲说想要让我于一个月之后转学到东京去。”森川彻开口道，“他坚持想要我考东大——其实综合来看，转学去东京确实能够让我有更大的机会进入东大……”彻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着如何继续说下去，也像是刻意地为这段谈话留出一处空白好让眼前的这个甜美的女孩能够更容易理解他欲言又止的心意。

　　“我听奈奈子说了。”千寻点点头平静地回答。

　　“那千寻你——怎么想呢？”森川彻用期待且紧张的眼神目光灼灼地看着千寻。而千寻没有看到的是，在桌子的下方，他将两只手放在一起，十分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她会怎么回答呢？他的手心开始冒汗，指尖凉凉的，心跳的速度也在逐渐加快。

　　“嗯……，”千寻沉思了片刻之后回答道，“要说我的建议的话，我其实蛮支持你父亲的想法。毕竟东京有更好的师资条件，也有去东大听课和面试的机会。彻有这么好的条件，如果能够转学去东京的话一定会不负伯父的期望……而且……”

　　“我不是问你这些。”森川彻打断了她的话，“我是问你，千寻酱——荻野千寻同学——你，希望我走吗？”

　　千寻愣住了，一瞬间她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彻同学这问得是什么话……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千寻，我走了你会舍不得吗？”彻几乎是用耳语的音量小声说道——他轻轻低下头，因为紧张而不敢直视女孩清亮的眼眸，他生怕女孩会说出自己害怕听到的答案。

　　“会啊。”千寻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森川彻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心里有一种错综复杂的心情在悄然蔓延，有欣喜，却也有驱不散的一阵不安。

　　与此同时，屏风后的少年睫毛轻颤，他将身子轻轻抵在墙壁上，仿佛倘若不这么做他便随时都会因为心脏的剧痛而跌坐在地上。他的女孩，他心心念念爱着的那个女孩，他缠绵悱恻地吻过的那个女孩，心里竟也有别人吗？他的唇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是他亲手抹去了她的记忆，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过问和她有关的事情呢？少年悄然转身，隐去了身形，化作白龙跃然直上。青空如洗，纤尘不染，而在他的眼里，这一切都不过是上苍对自己无情的嘲讽。少年的胃里一阵翻滚，带着血腥味道的作呕感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的五脏六腑一阵生疼。

　　“因为，彻是我的朋友啊。我当然会舍不得你了。”女孩从头至尾都没有留意到屏风后的那个男孩——这句话，他也并没有听到，怕是机缘巧合之下她说得太晚了吧……

　　“只是朋友吗？”森川彻小声问道。

　　不必问，森川彻便预感出了女孩的下文，他知道女孩并没有明白他的心意。就在她那句“当然”说出口之前，森川彻就很快地抢先说道：“荻野千寻同学，我喜欢你。从第一天认识你开始，一直一直都很喜欢。”

　　空气静默了，千寻因意外而不自觉地张大了眼睛。她的眸子水汪汪的，双颊也因惊吓和羞涩而微微潮红。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只是那样呆呆地望着森川彻，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子。与他做同学那么久了，她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他的五官原来生得那么好看——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鼻子高挺，眉宇间英气十足——难怪年级里的女孩子们都说森川彻是他们名副其实的男神了。这样的一个男孩子竟然说喜欢自己……说实话，千寻很高兴。可是自己对他呢？千寻仔细地想了想——好像一直以来，森川彻在她的心目中都只是值得学习的同学和值得尊敬的工作伙伴。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如此一来，她又怎么能够接受彻的心意呢？喜欢……吗？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她似乎一点都不了解，又似乎太过了解——就连她自己都完全说不清楚。

　　就在千寻在思量着该如何回应的时候，森川彻再一次抢先开口道：“千寻，不要现在就拒绝我。拜托了，请再好好考虑一下。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我不会转学去东京的，作为交换的条件，我会全力报考东大。我知道千寻你也是很优秀的，想必也能进入东京一流的大学。从现在起一直到毕业，拜托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可以吗？”

　　“彻同学……”千寻喃喃地开口道。

　　“千寻，今天的茶点和咖啡就当我请客了。我晚上还有补习，就先走了。”少年站起身，到钱婆婆处付了钱之后步履匆匆地走出了钱婆婆小屋。他在逃。他心里清楚，千寻也清楚。罢了，还是再好好想想怎么妥当地回绝人家再去找彻同学细说吧——千寻这样想着。

　　下午的时光很慢很慢。钱婆婆的小屋里并没有除了千寻之外的第二个客人。时钟“滴答滴答”地往前挪动着脚步，看着圆圆的的表盘，千寻又想起了方才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回环列车的人生比喻。她在等什么呢？心中怅然若失的感觉是再真实不过的。她到底弄丢了什么——亦或是，弄丢了谁？

　　钱婆婆端着一盘精致的水果拼盘和依然冒着热气的松饼走了过来。她将手中的食物放到千寻的面前，脸上含笑，像是漫不经心般地说道：“那是个不错的好小伙子呢——彻。”

　　“啊？”千寻恍然回过神并红了脸，“婆婆您都听到了……”

　　“不是听到，”钱婆婆意味深长地一边浅浅笑着一边往千寻的杯子里添了一些茶，“是我知道。”

　　“欸？”千寻有些疑惑和吃惊地望着钱婆婆。

　　钱婆婆并没有解释，而是继续问下去：“孩子，你等的那个人是他吗？”

　　“等的那个人？”千寻有些疑惑不解。

　　“你在等着一个人不是吗？”钱婆婆慈祥地微笑着拉过千寻的手，然后将那个牛奶杯从桌子上拿起，轻轻地放置在千寻的掌心。有些事情不是忘记，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女孩的心脏隐隐作痛了起来，眼泪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她在哭什么呢？说实话她自己一点都不知道。钱婆婆轻轻地将女孩搂入怀中，怜惜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好孩子，不要哭了。千寻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哦。这一点我一直都知道。”

　　“您知道？”女孩扬起满是泪水的脸迷茫地看着钱婆婆。

　　“我知道。”钱婆婆笑着说道，“我相信你。”

　　“婆婆，我该怎么办？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一样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该怎么办……该怎么才能将它找回来？我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时常会疼得喘不过气来。”女孩啜泣着说道。

　　“别急孩子。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所有的迷途都会有一个指南针——只是你还没有找到而已。”钱婆婆说道。

　　“我真的能找到吗？”女孩的眼睛里满是悲伤。

　　“能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钱婆婆用温暖的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钱婆婆任由女孩在她的怀里哭了个痛快，她一边轻抚着她的后背一边望向窗外的天际——她看着不久前那条白色的龙划过青空飞走的方向——这孩子还真的是离开得不留一丝痕迹。她有些担忧地暗暗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情深，难道真的会缘浅吗？她老婆子不信！孩子们，祝福你们。钱婆婆于心中默念。钱婆婆知道，伤心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在所难免，可是再坚不可摧的命运也总会有缺口的不是吗？她注意到千寻头上的紫色发绳轻轻闪过一道微光，而她背包里的那颗龙血赤珠也于同一时刻闪过如同火光一般的光泽。瞧，命与缘都还并没有被切断呢不是吗？钱婆婆会心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