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录：结契

尽管筵席当中出现了一些意外，但原先的既定行程、大雍国君的国民生计，断不能因此延误。翌日天气忽然阴冷，密布的阴云隐现雨雪之兆。皇家仪仗在山间逶迤缓行，玉辇换作御车，以防风雨突然侵袭。

路途颠簸难行，轮毂滚在山道上面，硬邦邦地骨碌作响。忽而御车渐渐慢了下来，小玉从外面掀开车帘，问道：“皇上，李将军说就在前面空地上稍作休息。您要不要下车来走走？”

“下车？”沉香下意识反问一句，这时候才终于感觉即便车内铺满软垫，依然浑身酸痛；但他却不敢立刻给出答复，往外面望了望，见仪仗暂时仍在行进，便只能回头问小玉，“安王怎么说？他下车吗？”

小玉大惑不解：“安王行动不便，应该不会下车。陛下如果不放心他……”

沉香重重叹了口气，心说小玉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在想什么，继而撩开了另一边车帘问郭执：“安王稍后会下车吗？”

郭执笑道：“陛下放心，他不下车。”

想来安王那个人喜静恶动是出了名的，就算不必问他，也知道下车透风之类的事根本轮不到他头上。这下沉香总算放心了，却还是脸色不虞，向郭执诉苦道：“朕不该不听你劝，非得让他带兵过来陪朕。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至于腹背受敌了。”

郭执听罢，心道安王这一招还真就挺管用，只不过皇帝显然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不消提点就自己心领神会，忙不迭往安王的陷阱里钻了——事实上，早在接到请帖和口谕的那一天，杨戬就觉出这次不合规矩的围猎虽然出自少年皇帝的一手助推，但李博时未必全无准备，保管要叫他不死都得脱层皮：稍有处理不当，就会演变成雷麟军兵变，届时无论杨戬还是安王府上诸多门客，一概逃不过斩首。

但杨戬不能抗旨，只因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李博时是否参与、又会在几时得到讯息，再给他一个欺君罔上之罪，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他只能想出了让雷麟军弃刀持盾的办法，姑且算是应付了过去；但即便做到了这一步，杨戬不过就是逃过一死，李博时定然还藏有后招——李靖的突然发难，就是李博时的图穷匕见。

李靖这个人其实不难懂，满朝文武，没人比他更想做一个清官忠臣的了。只可惜世事总是弄人，近来临近年关，福建沿海的倭寇日益肆虐，几乎不惮李哪吒的威慑，上个月玩了一把声东击西，连夜把沿海渔户全都扫荡了一遍，抢得到就抢，抢不到就烧，实在不满意就杀。如此一来，哪吒便被人连连弹劾——自然这对他而言并非什么大事，他自己更感心痛失望的是老百姓也不再信任他了——李靖身在朝中，当然不能放任不理，便欲请李博时手下留情。所以，李博时请他帮忙，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办点什么差事，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知道八成会有人以死相博，尽管暂时不能确定此人是否李靖，总之对在京城毫无根基的杨戬而言，依然是个无法全身而退的陷阱。于是杨戬提前命康安裕在兽笼上做了手脚，等他一出三尖两刃刀，康安裕便以内力催动机关，将野兽放出，加剧场面混乱，以便杨戬用一点见血小伤蒙混过关。

当然，每个布局都有漏洞，不可能完全做到步步为营。杨戬全没想到老虎居然二话不说就往他和李靖的方向扑来，危急关头险些动用了天眼——他原本还想过，如果先咬一口李博时之流，才算对得起他的计研心算。

也罢，谁叫老虎不爱吃李博时那种干巴巴的老头——康安裕在给杨戬敷药时，只能这么安慰他，听上去极度欠缺诚意。毕竟李靖论年纪也和“老头”二字接近，以此类推，老虎八成就是来吃杨戬的。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了。杨戬如此算计，目的有二：一则在遵从圣旨的前提下，化李博时的杀招于无形；二则，给沉香一个教训。

沉香虽然是杨戬的外甥，却更是大雍君主。他犯错，一是做舅舅的有愧于心，二是君臣有别，三是错已铸成，责难无益。所以杨戬此举，同时也是为了用他的鲜血告诫沉香：在朝堂之上，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一旦行差踏错，就可能落得一个被挫骨扬灰的下场。

今天安王只是小伤，可下次呢？下次会不会就要挑断他的手筋，砍下他的手脚？

沉香不敢想。

片刻，仪仗在空地上停稳，沉香下了车来透气，只在车前徘徊看景。郭执看得好笑，悄声提醒：“陛下，听说安王喝了药，药效上来，还在睡呢。”说罢便走。沉香听在耳里，喜上眉梢，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往安王车上去了；不想到了车外，康安裕正好下来，见了沉香便行了跪拜之礼，愣是把一贯浅眠的杨戬给叫醒了。

沉香哭笑不得，只能让康安裕先行退下。待掀开帘毡，沉香便闻到一股药味，杨戬和衣倚在软垫上面，正向他笑。

倒是没跟康安裕似的，见了他就想着下跪。沉香心里稍微安慰，踏入车内，怯怯然唤了声“舅舅”。杨戬应了声，手臂微微一动，沉香忙阻止他的动作，问道：“舅舅想要什么，外甥来伺候就是。”

“替我把暖炉移开些，康老大怕我冷，放得实在太近了。”

“啊？噢，好。”

不想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事，沉香原本都已经想到了端水穿衣喂药上了，登时有些脸红，低头依言做了，顺手帮他把毯子也拉上一些，动作间大概嫌他长发碍事，帮他拨到了耳后去。就在指尖和耳垂相碰的刹那，沉香仿佛心尖上被什么虫子给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瘙痒里带着点微痛——但似乎还是满足感占了上风。

“我怕我是大雍史上第一个，”杨戬却不知道沉香心里正漾着怎样的情绪，见他眉头紧皱，只当他是在自责，便和他逗趣道，“第一个让国君亲自伺候的臣子。”

话说出口，这便又在杨戬的计划之外了。万没想到起初一心想要让沉香后悔自己轻下圣旨的人是他，现在企图开解沉香的人也是他。

杨戬这一生，似乎总是在做一些自相矛盾的事情。多年后沉香回想起来，也确实如此。

“舅舅还有心思说笑。”沉香听他说起什么“君”什么“臣”，便一个头两个大。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竟然是跪在了杨戬身边，帮他小心拢好了毛毯，又试了试他手指尖的温度，才放了心，坐回旁侧抱着双膝，轻声说道：“舅舅，这次是我太莽撞了。我听郭执说了金龙显灵的事……我就有恃无恐，只想着让你陪我，却……其实我知道你来会有危险，但我还是这么任性妄为。舅舅，沉香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我再也不会这样不懂事了……”

杨戬一面倾听，一面心情微妙。他的目的不就是如此，但不知为何，而今在他外甥身上，这目的达成得太容易，他却在欣慰之余，并不感到高兴——因为沉香既然能这么快自我反省，就说明他其实很聪明；但他哪怕这么聪明，也不曾想过，他舅舅或许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在沉香的潜意识里，杨戬就单纯地只是他的舅舅，他最亲近，有血缘关系的舅舅。杨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欺骗了外甥的真心。

——眼下手臂上这一道时时钝痛的伤口，就是证明。

“……舅舅？你别动——”

沉香霍然抬头，话刚出口，整个人就被杨戬拉进了怀里。和舅舅的拥抱不是第一次，但这次似乎和前几次都不一样。杨戬牢牢箍着他的身躯，扑在耳畔的呼吸仿佛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难以抑制的急促。沉香无暇享受这个怀抱，只顾及他的伤势，连些微挣扎都不敢，只能不断提醒他别压着伤口了，然而杨戬却宛如无知无觉，依然将他抱得很紧——或许是因为，只有疼痛才能替他赎罪。

他之前是怎么想这孩子的？喜欢他是真的，亏欠他是真的，可防备他也是真的。乃至于这场围猎的闹剧，杨戬想到最坏的一种可能，就是这根本也是沉香对他的一种试探。毕竟沉香身为君王，又是地位被相权架空的君王，亟需培养绝对归顺于他的死士。尽管这念头只是从他心上飘了一下，但依然不能抹杀他对沉香曾经存有的疑心。

这个拥抱仿佛存在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沉香还没怎么感觉到杨戬身上的温度，杨戬就松开了他，转而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金锁来，送到沉香手中。

“舅舅前几天亲手给你刻的，”杨戬道，“舅舅不知道你的诞辰是什么时候……只能这样送你礼物了。”

金锁上面，还带着杨戬的体温。沉香将它紧紧握在手中，欣喜道：“谢谢舅舅！我这些年过生日，虽然都很隆重，但我一点都不开心。这是我收到最好、最喜欢的生日礼物了。”

沉香眼神纯粹真挚，想是未有半句虚言。杨戬亦颇为感慨，心念轻动，那金锁蓦然一闪，微光顺着沉香交错的掌纹，缓缓流入血脉之中。沉香见状吃了一惊，忙问这是什么法术。杨戬并不跟他说实话，只说是用来保护他的咒术。沉香很是好奇，又问道：“怎么保护？我有危险的时候，舅舅会从天而降那种吗？”

“会，”杨戬顺着他往下说，“不过法术是有限制的，如果太危险，舅舅就来不了了。所以最重要的还是要靠你自己保护自己，明白吗？”

沉香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将金锁仔细揣入怀中，忽而又像想到了什么，问杨戬道：“舅舅，我能不能也向你讨一个法术。就是那种，永远不会背叛舅舅的法术。”

这算什么法术？杨戬不由失笑：“你是君，我是臣，即便下咒，也该是我永远不背叛你。”

“不是的，舅舅，我的意思就是我们永远一条心……”沉香灵机一动，“不如就下一个‘永远对舅舅说真话’的法术，可以吗？”

诚然，杨戬从未听说过这种法术，也未曾有过任何尝试。但眼下既然外甥这么热忱地要求了，杨戬也就无从拒绝，指尖凝光，在他唇上轻轻地点了一下，便说：“好了。”

“好了？”沉香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这就好了？”

“好了，平常不管用，无意识对我撒谎时才管用。”

杨戬说得半真半假，连他自己都未必能信三分；但沉香偏偏信得死死的，为此颇感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