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录：试炼

敖寸心神色微僵，眼底已然泪水盈盈，沉声诘问道：“杨戬，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质疑你自己？”言罢，抱起孩子便走了。

“二爷……？”康安裕心说难道就这么算了？但看杨戬的确并无阻拦的意思，只沉默地望着敖寸心回到副席，把孩子抱在腿上仔细哄。

“跟女人计较什么，何况她还是安西王亡妻留下的唯一千金，”这时杨戬方说，顺手拿墨扇在康安裕胳膊上轻轻点了一下，“刚才你梅山绿林的名号差点不保。回去，开席了——记得之后要做什么吧？”

康安裕当然不敢忘记杨戬交代的正事，连忙应了，随杨戬回席，立在身后。杨戬刚刚坐下不久，但见华盖翻飞，正是皇帝驾到。众臣跪迎，山呼万岁，随即各自坐回本位，一面聆听圣意，一面等待侍者分杯倒酒。君臣之礼行罢，方才宰杀的母鹿已然洗净了抹上佐料，被宫人抬到校场，架在中央火堆上翻转炙烤，边烤边蘸取杜康酒涂抹渐渐酥脆的表皮，滋滋作响，醇香扑鼻。

俄而乐者舞姬十数人迤逦而入，弹琴鼓瑟，摇曳生姿。沉香不爱看这些，一直偷偷往他舅舅那儿瞥，看他始终目不斜视，仿佛也在观舞，但实则视线根本不知停留在哪里，只偶尔配合着其他大臣的笑声掌声，偶尔饮酒助兴罢了。沉香看着看着就有些坐不住了，招手唤来小玉，低声吩咐：“你去问问安王爱吃什么，是不是酒菜不合口味。”

小玉领了旨，小心翼翼从后面绕过去，好容易到了杨戬身旁，把沉香的话原模原样传到。杨戬听了，亦不忍拒绝外甥好意，随口编个菜式就算打发过去了。小玉传话到沉香面前，沉香附耳听来，顿觉奇怪，反问小玉道：“你没听错？他真的说要吃清蒸鲈鱼？”

虽然惊讶，沉香依然让小玉赶紧吩咐随行御厨尽快做一道清蒸鲈鱼。但这山上校场野味多得是，偏偏没有鲈鱼，无奈皇上金口一开，宫人们不得不光着脚下到山溪里去摸鱼，场景蔚为壮观。然而鲈鱼此物实在可遇而不可求，摸了半刻钟都一无所获，倒是捞了条不大不小的鲶鱼出来，便只能先呈上去给小玉看，禀明了难处，问能不能用鲶鱼代替。沉香从小在山里长大，对于鲈鱼鲶鱼的滋味都还辨得清，但想来既无鲈鱼，自是勉强不来，何况用鲶鱼试试他舅舅的口味也未尝不可，便吩咐还是用清蒸的办法做，尽量做出鲈鱼的味道为好。

而罪魁祸首杨戬并不知道，他随口一句话到底引出了多少风波。而此时歌舞结束，鹿肉也已经烤熟，宫人依次切肉摆盘，一一端上桌来。待一轮切过了，这头鹿身上剩余的肉要么过肥，要么过精，要么烟熏气太重，皇室大臣都不会再用，便只能抬下去给下人们分食。

这时候正中场地除了方才用于烤肉的火堆，便留空出来了，但看席上诸位，似乎并无散席的意思，反而像在等待什么。康安裕正在疑惑，突闻一声锣响，循声望去，两名力士各执大刀一柄，豹头环眼，虎背熊腰，阔步行至场中，向沉香跪拜磕头。

“看好了，”杨戬轻轻扯了康安裕一把，等康安裕俯身下来，低声说道，“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康安裕不明所以，但见他们一人一刀分立左右，却并无动作；忽然进来一个低阶侍女，手捧一个陶壶，壶中倒插着三根竹签，摆在力士面前。

“三根竹签分别是‘左’‘中’‘右’，抽到‘中’就算过关了，抽到另外两个，就得跟场上那两位比武，赢了的能获重赏。”杨戬解释说，“但也不是个个都要抽的——就看这侍女收了谁的好处了。”

康安裕皱眉道：“那万一李博时在背后搞鬼，岂不是……”

杨戬嗤笑。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万一。

此时，侍女已分别点了人抽签迎战。一个抽了“中”，当即长出一口气；另一个抽到了“左”，站在右位的力士便退居旁侧观战。

“不能认输吗？”康安裕忽而问，“万一点到文官怎么办？”

“文官向来是不参与的。认输也无不可，但如果他们点到你，你会甘愿不战而败吗？”

康安裕想了想，也是，他们这些武将个个性情刚硬，到了战场上哪怕拼了命都要跟敌人分出个胜负，更别说现在这种牛刀小试的场合了，不战认输委实丢人。说话间刀鸣铿锵，康安裕看着他们斗了几个回合，最终挑战者输了半招，被力士以刀背劈倒在地。

“再来！”不知是谁带头起哄，顿时校场上气氛热烈，仿佛群情慷慨。唯杨戬兴致寥寥，摸了筷子随便在那盘香气四溢的烤鹿肉上面翻了几下，便又撂在一旁，反过去吃那盘没滋没味的水煮青菜。这厢正吃着，小玉便端了盘清蒸鲶鱼过来，悄声道：“皇上口谕，如果不合口味，还能再点——就是别点鱼了，真没有。”便咯咯笑着退下了。

“……”康安裕很快想通了其中门道，忍不住提醒，“二爷，你以前好像不爱吃鱼啊？”

杨戬拿起筷子，跟吃毒药似的尝了一口，嘴上却说：“谁说的？我外甥给的，你有吗？”

康安裕被肉麻得倒抽了口冷气，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从来不喜食鱼的二爷慢慢吞吞吃了半面，企图再翻一面接着吃。然而他那手拿兵器极为顺手，却不太擅长用筷子，康安裕看他实在翻不过来，只能亲自动手帮他翻；刚夹起一点，就听侍女喊道：“有请安王对阵。”

这下可好，康安裕身为安王贴身护卫，却还要帮安王给鱼翻面的事迹很快流传出去，管家婆形象愈加深入人心。

不过眼下谁都没想那么远。康安裕连忙放下了筷子，接过来杨戬递给他的披风，目送他闷了半口酒解渴，随即步履如风，飒然迈入场内。

而此时，场上守擂的早已经换了人，左边的是李靖的大儿子金吒，右侧则是今年新晋的六扇门巡捕，善以折扇为兵，人称“唐五公子”，因为是所谓的后起之秀，难免狂傲自大，今天便是他自请上场比试的。要说本事，也不能说没有，但因为还太年轻，招式还颇为生硬，尚不能进退应变自如。

杨戬随意抽了根竹签，正是个“左”字。金吒沉稳上前，向杨戬行了一礼，道：“请安王指教。比武喂招，无需相让。”便拔剑而上。杨戬只守不攻，连刀都未出，百无聊赖地用墨扇接了几招，无意中往沉香那儿望了一眼，见他的视线牢牢锁在自己身上，不由心思微动，遽尔脚下生风反身一击，只在倏忽之间，金吒便被扇底扫来的横风吹飞出去，跌落在地。

杨戬必须得败，但如果败在金吒手里，实在不太说得过去，最起码也得是李靖吧——沉香浑然不知杨戬怀的是什么心思，只知为他获胜而大感欣喜，若非李博时在旁盯着，恐怕连皇帝的架子都要弃之不顾了。

这厢战罢，侍女便再点人，指了两三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被杨戬和唐五公子随手收拾。沉香看着看着，就开始叹气，李博时原以为他少年心性必然觉得无趣，不想他竟然唤来郭执，叹道：“安王想必累了，就不能快点结束吗？你给安王送盏茶去——给唐五公子也送一盏，莫要厚此薄彼。”

这么多年半点心气不生，身为帝王该有的狠辣心思丝毫不沾，整天一副慈悲心肠对着外头，恨不能进庙为天下苍生敲钟念佛。沉香这孩子若是李博时自己的，恐怕早就撵出家门了。李博时暗骂了句“朽木不可雕”，用玉筷在盘子边缘轻轻敲了三下。宫人收到讯息，铜锣一响，吆喝道：“终局已至，决胜负——”

依照往年规矩，终局往往并非两人决战，而是三英争雄。今年亦不例外，但听侍女行至李靖面前，恭敬道：“请李将军上阵，放手与唐五公子、安王一战。”

她将“放手”二字的音咬得十分重，手指掩在丝帕底下，暗中往李博时的方向轻轻一指。李靖全看在眼里，面色窘迫，但也无他法，只能点头答应下来，提剑预备抽签，便看见那侍女将陶罐取走了，朝他嫣然一笑道：“劳烦李将军选一位作战吧。”

李靖委实无奈，左看看杨戬，这厮抱扇而立，连个正眼都不肯给他；右看看唐五公子，倒是满面春风。这两人谁更难办，他这老油条一看便知，于是等这两人喝完了茶，便点了唐五公子比试。看他们战况胶着，杨戬索性退回席位旁侧喝酒，墨扇在康安裕胳膊上轻轻一点，提醒他勿忘嘱托。

战果也确如杨戬所料，虽然李靖岁数大了，颇有些力不从心，而唐五公子年轻气盛、招招凌厉，但姜毕竟还是老的辣，来回试探了数十招摸清路数，李靖连剑都不曾出鞘便迅速翻盘，将唐五公子劈倒在地。

“好！”见父亲获胜，金吒木吒最是高兴，只当是为方才金吒的战败洗刷耻辱，当即起立鼓掌，喜色满面。沉香却反其道而行，忍不住又担心起杨戬的安危来。

李靖老骥伏枥，也是一剑曾当百万师。康安裕不由提醒杨戬小心，但杨戬头也没回，都不知道听没听见。

“安王殿下，”李靖却郑重得多，缓缓拔出长剑，丢弃剑鞘，“末将得罪了。”

杨戬只道无妨，掣扇便上。他实际以前没怎么和李靖打过交道，而今也不过就是先行试探，及至鏖战时刻再随机应变而已。两人一剑一扇对了十余招，招招精妙，变化多端，叫外行人看得热血沸腾、心痒难抓；内行人却知道这十余招内已藏了三招杀招，皆是李靖发起，而杨戬至今仍然勉强以扇对之，实属目中无人之举。

然而，到了十五招之后，场上情势陡变。李靖仿佛突然接到了什么暗示，招式间杀气毕露，突如其来的一剑挑向杨戬要害。沉香惊呼一声，未及喊停，便看见杨戬手中墨扇寒芒剧掠，竟在倏忽间化作一柄冷冽长锋，将将格开剑身，同时锋芒收敛，皆向地面攻去；可杨戬愿意相让，李靖却招式未绝，电光石火之间，长剑一晃化作两柄，再转攻势刺将过来。

这一切只在眨眼之间，就连金吒木吒都没反应过来为何父亲如此莽撞，遽尔更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旁侧一个木笼突然碎裂，一头精壮母虎嘶吼着挣脱出来，虎睛圆瞠，往场上相斗的两人扑去！

沉香登时拍案而起，大叫一声郭执。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在一个错眼之间，场上已然喧嚣归寂，尘埃落定。

老虎死在校场之内，被杨戬的兵器捅了个对穿，活活扎死在地上；而李靖的剑尖上，滴落的却是杨戬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