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录：重启

围猎结束之后不久，便是新年。京城结彩，皇宫大宴，庆典足足举行了七日，盛况空前。从大年夜到大年初三，除却赐银、宴饮等，皇宫甚至解除了宫禁，并且对外开放了皇宫外围及御花园，供百姓闲游赏玩。君民同幸同乐，举世清平。

要说春节期间，全京城最火爆的活动，自然还属各国使团带来的歌舞杂技、奇术异能，往往每经一处便会观者如堵，水泄不通。今年最受欢迎的莫过于从旧汉千里独身而来，精通法术的“十一”。传闻此人无名无姓，就叫“十一”，听着朗朗上口，也就从来不曾想过给自己冠上姓氏。十一走街串巷，所到之处总是能引百人山呼，安王也没能逃过一劫，傍晚时分，他正在书房里守着暖炉暖手，就被李焕章拉出去，说要给他看好玩的。

杨戬被李焕章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来得及把书扔回书桌上面，就被拉着那条完好的胳膊，拖了出去。康安裕等人早有预谋，就在门外候着，见面相视一笑，这便又默契十足地一同把杨戬“押”到了街上，给他介绍十一此人从旧汉来，法术又是何等出神入化。杨戬一眼看出这个十一所谓的“法术”，其实来来去去就只是些低阶障眼法，因此兴致寥寥；但他到底不想扫兄弟的兴，于是勉为其难陪他们捧了一阵子场，便耐不住性子，独自抽身出去沿街晃荡。

其实晃荡归晃荡，杨戬并非漫无目的。他先是在那些观礼台前走了一圈，没见到什么乱象，便心安理得根据路人手里拿的那些小玩意，摸到了杂货铺。他沿街而行，看见些什么新鲜玩意就想买。旺铺外头排队的多数都是大人带着孩子，杨戬不愿去凑那个热闹，便专挑些冷僻的店铺细看。店主有好事者问：“公子是买给男孩还是女孩？”

杨戬想都没想，随口答道：“买给妹妹的。”

幸而店主为人还算厚道，没去计较他都这么大人了，妹妹该是什么岁数，反而帮着杨戬挑了几样时下流行的玩具和首饰款式，给他包好，又好心地指了珠宝铺的路，因为这位不认路的仁兄说还想再给妹妹买点值钱的、真能戴在身上的东西。杨戬道了声谢，依言穿过了两条街，满心都在找路上面，是以未曾看到正好与他失之交臂的沉香。

就在方才，大雍天子获得了李博时的特准，终于能够带着郭执、小玉两名侍从，以及敖春这一久别重逢的旧友，出宫享受一番春节庆典。然而他这一路并不愉快，以致直到和杨戬错过的瞬间，他还在和朋友们抱怨那位过于严苛的当朝相国。

“陛下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为什么还想着不高兴的事呢，”小玉试图开导沉香，“而且相国肯答应陛下出宫，不也说明他是宠爱陛下的么。”

沉香一阵恶寒，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小玉你懂什么，他那个人就是喜欢虚情假意，给我一点小恩小惠，为的就是让我更听他的话。他刚才还威胁我，说……郭执，你告诉她。”

大约是因为李博时说的那句话实在让人很不舒服，沉香连复述都不愿，干脆把这事交给了郭执来办。郭执便认认真真扮了一次李相国，板起了脸，伸手捋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须，粗声粗气道：“陛下，你以为安王就是什么好人吗？等他坐上老夫的位置，你就会知道，他比老夫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是这样了，”沉香忍不住连连敲打郭执的头，俨然把他当成李博时教训，“李相国啊李相国，在我面前污蔑安王，分明是打错了算盘！”

郭执被连敲数下，抱着头叫苦不迭。敖春忙拦住他道：“陛下既然不信，何必还跟他一般见识，反而折腾自己人。我们快去看十一变法术吧。”

说到“十一”，沉香便起了玩心，姑且说服自己忘记李博时，同友人们一道挤着汹涌的人群，艰难地往观礼台走。沿途也看到了不少歌舞杂技曲目，什么旱船、寻橦、走索、胡旋舞、霓裳羽衣舞、口吞铁剑、鱼跳刀门等等，简直目不暇接。

一行人中见识最广的莫过于敖春，这些花样他几乎每年都见，只是今年多了一个前来朝贡的旧汉，这“十一”才让他略感新鲜；最冷静的莫过于郭执，他虽然从小生长在深山，但时刻谨记安王的嘱咐，保护皇帝安全，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而小玉和沉香都异常兴奋，只因常年住在深宫，根本就没机会出来见世面。眼下敖春和郭执只能默契地分工合作，一人盯着一个，生怕他们一高兴起来就走丢，直觉自己像是出来带孩子的。

沉香在人群中左突右进，见什么拿什么，郭执还得跟着付钱，一通折腾下来，已经很难跟上他的步速。而沉香大约动用了平常叠着奏章批阅的聪明脑筋，半晌过去，便已轮番看遍了城门前数个观礼台的节目。偏偏他还是个皇帝，郭执追着他满场跑得气喘吁吁，却没办法叫他别再乱跑了，只能认命地继续追。等他追到十一台前，便看见台上空空，而场外观众已然稀稀落落，各自散走。郭执眼尖，一眼没看见沉香，便捉到了康安裕，忙问是否见过皇上。康安裕大吃一惊：“皇上也来了？走丢了？！”

“就是走丢了！”郭执一拍大腿，急得快要破音，“劳烦各位快帮我找找！”

“当然要帮，当然，”康安裕满口答应，忽而环视四周，慌乱地叫了一声，“不好了，你们谁看见二爷了？！他不认路啊，带哮天犬了么？！”

李焕章面色尴尬地咳了一声，讲明了他没让杨戬带哮天犬出来的理由：“……这么多人，带哮天犬会被踩死吧。”

郭执：“……？”今晚这两位是说好了一起走失是么？

几人匆匆一合计，决定分头行动，以半个时辰为限，找到了人就带到观礼台附近来。此时天已擦黑，幸而庆典期间满街亮堂，十尺开外都能辨别相貌。

这厢郭执和梅山几人急得团团转，沉香和杨戬却半点紧迫感都没。大雍国君此刻大约已经看腻了热闹，反而开始看人钓鱼，跟着那钓叟辗转换了两三处河步，便问道：“你为什么不去对岸钓？那边背风，而且相对水深开阔，理应更舒服些，鱼也容易上钩。”

钓叟看他年纪轻轻，穿得像个贵人，却也懂得些许钓鱼的技巧，欣然解释道：“这你就不懂了，今夜钓鱼不过是个消遣，从我这个方向，等会能看到灯山。”边说边向侧前方遥遥一指。沉香一眼望去，只见连绵黑影静默孤独地矗立城郭之外，暗沉的轮廓仿佛就要融于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不知怎么的，他心思一飘，莫名就想到了杨戬。

“灯山？”他心里装着事，喃喃问，“漂亮吗？”

“能不漂亮吗，你看看这边河岸这么多人，我就是避着人群，才换到了这里。”钓叟笑道，“还有不少人是专程赶来看的呢。”

沉香往方才来处一望，果然人群已经陆续聚集起来，黑压压的在河岸边连成一片，笑语欢声虽远可闻。还好人群并无再往他们所在之处延伸的趋势，沉香便放心在钓叟旁侧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盯着河面道：“我小时候也爱钓鱼，钓不着就下河摸。我娘看我调皮，却从来不责备我……真想让她也看看这灯山究竟有多漂亮。”

钓叟摇头道：“小小年纪，偏生愁绪万千。灯山每年都有，也许几年之后你就能把她风风光光接到京城，点一片灯山给她看——”

沉香鼻子一酸，用力点了点头。

而此时在他的身后，十一手里抱着方才用来表演的道具，快步拐进了一条窄巷。巷子里生满青苔，湿漉漉黏答答滑腻腻的，十一连路都走不大稳当，只能扶着墙站定，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煞神，果然还跟着他。

巷子很窄，仅可勉强容纳两人并排而行。十一微微一个侧身，煞神便停下了脚步，站在巷口处，身躯挡住了光。

“你就是杨戬……”十一操着满口旧汉话，咬牙道，“我听不少人提过你——玉面阎罗。”

直把杨戬听笑了。他和旧汉做了十多年的宿敌，从对方口中听到过不下十个外号，什么阎罗恶鬼罗刹魑魅魍魉之流，想得到的几乎都有；起初听着还觉得新鲜，而今只当笑话听。

“怎么，走街串巷表演还不够，还四处乱窜，是想画我们京城的军备图还是路线图？”

大约是杨戬这话说得太轻描淡写且理所当然，十一愣了良久，方诧异道：“你如何知道我的目的？！”

杨戬笑道：“当然是因为——这种事，我也派人干过。不过我派去的那个人，比你可聪明多了。”他一面缓步迈入巷中，一面言辞铿锵，诘问道，“距离阿尔穆签下降书，还不到一年，如今你们又在玩什么把戏？！”

十一被他步步逼退，脚下蓦地一滑，坐倒在地。杨戬所说的“阿尔穆”，正是新任旧汉王的乳名，如今还活着的人当中，胆敢这么称呼他的并不多，杨戬就是其中一个。十一蓦然想道：看来有传闻说阿尔穆幼时受过杨戬恩惠，想必是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是你们天人族太野蛮了，”十一道，“我们只是想夺回安西王辖地以西的地界。”

说好听点是“夺回”地界，说难听点就是贼心不死。杨戬对他们这套说辞也早就烂熟于心，也不再跟他废话，手中化出寒刃，直指十一咽喉。

“把图纸交出来，成品最好，草稿也行。”杨戬道，“如果什么都不交，我只能认为那东西在你脑子里，就麻烦你把脑袋留下来了。”

十一道：“你要杀就杀吧——事关旧汉大业，我不可能交给你。”

言语间视死如归，实际上他早已抖如筛糠，额上冷汗密集地扑簌而下。试问这世间谁又不怕死呢，这样外强中干的人，杨戬见过太多了。他微微皱了皱眉，听见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大约念着现在还在过年，实在不太愿意手上沾血，便大发慈悲地又问了一遍：“真的不交？”

十一干脆两眼一闭，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杨戬看得厌倦，手起刀落，斩下了他的头颅。一时间鲜血如注般喷涌出来，整颗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表情随着身体的抽搐愈显狰狞。杨戬脸上身上难免溅到了血，所幸今天穿的是黑衣，抬起衣袖便擦。突然身后窸窣一阵轻响，紧接着便是观灯百姓的欢呼声。杨戬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目光便被锁在了巷口那人的脸上。

是沉香。

沉香也正死盯着他的安王、他的舅舅，全未在意身后依次点亮的灯山，是怎样的流光溢彩、光芒辉映。此刻他只看见杨戬脚边滚落的头颅，和杨戬那堪称寡淡甚至漠然的神情，被灯山的璀璨灯火照亮——隐约间，竟然显出了一种奇妙而瑰丽的凄厉之色。

简直像个索命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