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录：隐患

“二爷回来了！”

康安裕先行回府喊了一嗓子，随即左右侍从同时敞开朱红府门，自台阶依次而下，分立石狮两侧。逆天鹰等人甫一进到院中，便看见一台马车行至门前，杨戬掀开帘毡下了车来，快步进到府内，步履未停，脱了外衣递给负责清洁的下人，向逆天鹰招手示意，便兀自拐进了书房去。

逆天鹰会意，飞快地跟了进去，反手合上了书房门。房里生着暖炉，就放在书桌边上，杨戬便搬了把椅子坐在暖炉边上烘着手，那样子怎么看都像只取暖的猫。

“出什么事了？”逆天鹰知道他往常除非事态紧迫，否则绝不可能这么风风火火，忙问，“言灵难道有问题？”

“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从棺材里翻出来这个，”杨戬从袖子里取出一枚腰牌扔到逆天鹰手上，“你和敖闰以前有些交情，帮我看看是真是假。”

敖闰，也即大雍安西王，杨戬前妻敖寸心之父。逆天鹰对杨戬的往事也有些耳闻，但知道得毕竟不多，稀里糊涂接过来，走到窗边借着日光仔细一看，颔首道：“是真的。这个‘敖’字的笔法，就是敖闰亲笔提上去的，一般人伪造不得。还有侧面这些敖氏族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到了暗处就分毫不显，传闻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制成，外人根本仿不出十之五六。”

逆天鹰所言，几乎与杨戬的猜测一致。他不由叹道：“那就麻烦了。腰牌既然珍贵，所出必有记载，断不能简单销毁了事。但这东西放在身边是个祸患，更不能让沉香知道，你想法子帮我处理干净，别让这东西和我们扯上任何关系。”

“……那行，我去做，”逆天鹰将腰牌收了，“往谁手里送都无谓吧？”

“无谓，不过……”

“又怎么？”

杨戬仿佛想到了什么，忽而伸手示意逆天鹰把腰牌还回来。逆天鹰哪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便还给了他：“不送了？”

“不送了。”杨戬将腰牌扔进抽屉，“留着，说不定以后有用。”

说腰牌可能是祸患的人是他，说反悔就反悔的人还是他。逆天鹰本想提醒他，现在谨小慎微，到时别反叫谨慎给害了，但想了想，他这辈子该谨慎的地方，似乎就从来没出过什么纰漏，便放弃了自己的多此一举。

“还有一件事，你尽快帮我去做，”杨戬吩咐，“找你的情报网，去查清楚安西王府的腰牌都是怎么出的，这一块又是怎么流到京城——查到了立刻亲自赶回来当面禀报，千万不能传信，更不能假托他人。记住了？”

逆天鹰应下，很快简单收拾了行李就骑马走了。康安裕看他这般迅疾，忍不住感叹道：“逆天鹰这名字真没取错。就是不知道等到了我们这把年纪，逆不动天了该怎么办？”

李焕章笑道：“‘逆天鹰’在旧汉的语言里，意思是‘翱翔的雄鹰’，和年纪大小关系不大。再说，有些人岂非越老越值钱，像我们的相国大人，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依旧精神矍铄——人哪，到了一定时候，真就不是拼本事，得拼谁活得更久。”话里话外，隐有讽刺李博时老而不死是为贼的意思。

“少说两句，”郭申却谨慎得多，阻止道，“我听闻李博时救过二爷的命，我们二爷有恩必报……”

“什么有恩必报，我看他报起仇来勤快得很，恩就难说了。”老二张伯时也笑。于是几人就拿杨戬当初鏖战旧汉、手段不计下作的往事出来调侃。聊着聊着，康安裕冷不防看到院子里晾着的草药，突然一个激灵：“我糊涂，忘记叫厨房备姜汤了。”便懊悔不已地拍着额头快步进了厨房。

“大哥越活越像个老妈子了，”李焕章朝他的背影喊道，“大哥，真不打算娶妻生子啊？！”

康安裕一听到“娶妻生子”，顿时仿佛身后着火，跑得比方才还快。倒是在书房里翻阅章程的杨戬听了这一嗓子，蓦然意识到梅山兄弟几个岁数确实不小了，以前跟着他在边关出生入死，想不到要娶妻，这很正常，但现在既然回来了，那的确不能耽误了人家传宗接代的大事。于是就把这事记在心上，想着有机会就帮人家物色牵线，自己也好赚个“叔叔”“舅舅”什么的辈分当当，倚老卖老。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原来他思来想去，竟是半点没动鸾胶再续、生儿育女的念头。

傍晚时分，康安裕亲自端了姜汤进来赔罪。杨戬甚至忘得比康安裕还干净，闻到姜汤那股刺鼻的气味，总算想起自己这么早从皇宫回府是为了什么，便说要回房睡一会。康安裕忙叫住他问要不要先沐浴，岂料杨戬居然回答说：“在宫里洗完了才回来的。”

“宫里？”康安裕讶然，“莫非是皇上……赏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惊讶于“皇上怎么如此寒酸”。

“算是吧，”杨戬笑答，“还有你们的赏赐，明天大概会送到。”

他说罢就往卧房走。康安裕端着姜汤亦步亦趋，又问：“二爷觉得这次的言灵会是谁在主使？会不会是李博时？刚刚进京就出这种怪事，二爷，我怕他就是冲你来的，你要当心啊。”

说到正事，杨戬正色敛容，定定地看着他道：“我问你，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觉得我适合从政吗？”

“这……二爷何出此言啊。”康安裕的眉头皱得死紧，“皇宫、京城，其险不输战场，但二爷既是半仙之体，又有法术傍身……难免为人忌惮。李博时不惜以百姓性命为质，如此不择手段，多半就是为了探知二爷的实力，将来才好有的放矢。”

康安裕比杨戬年长十多岁，又相识多年，引为知己，杨戬一问既出，他便知道杨戬真正顾虑的是什么。故此并非答非所问，反而一击点破，切中要害。

“法术？那就是一些小把戏罢了。”杨戬却笑道，“李博时这次作乱，正好我也想探探他的底，哪边都不算吃亏。”

这一点康安裕其实也想到了。他当然不怀疑杨戬的决策，却还是难免担忧：“这次二爷放出了三首蛟，便是为了给李博时威吓吗？会不会适得其反，激起他的反抗？”

然而，越是手握大权，越是如履薄冰，人性如此。康安裕的推测虽然不无道理，但以杨戬的推测，李博时更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暂时蛰伏，静观其变。

但此事如今还下不了定论。一时间杨戬亦未开口，思量片刻，忽而看了一眼康安裕手里端着的那碗姜汤，皱眉道：“凉了吧，拿去热热。”

康安裕一摸碗沿。府上的下人贴心非常，姜汤端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能够入口的温度了，却因为两人闲聊片晌，还在寒风里走了一遭，自然就冷下来了。这时候康安裕没作他想，应了一声，端着姜汤就走；刚走到廊上，突然回头望向杨戬那紧闭的卧室门窗，暗想：完了。

完了。他家二爷十多岁的时候被苦药灌怕了，因此从来不爱喝药，但而今居然变本加厉，连姜汤都不肯下咽了。

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他专门回去杨戬房门外，贴着门缝往里瞧。果然，杨戬的衣物挂在屏风上面，大概已经躺下了，眼看着根本就是逃过一劫的意思。

康安裕不由叹气。尽管他更多时候会把杨戬看作知己、上级，但偶尔也还是会想起杨戬毕竟还是个小了他十多岁的晚辈，当初刚刚见面的时候甚至比平常孩子还要瘦弱些，看着倔强坚韧却又十分招人心疼，也就只能无可奈何。

这么一想，康安裕居然有点好奇，先帝曾经给二爷找的那个算命先生，除了胡说八道之外，究竟还算出了些什么。

翌日，皇帝的赏赐果然一箱箱抬到了安王府内，非但半点不薄，而且厚过了头，看得梅山四人都脸红，心说他们其实没帮上什么忙，怎么就赏了这么多宝贝。眼看着宫人抬到了最后一箱，康安裕忙上前道谢，掏出犒劳银两。那宫人却道不急，又呈上来两根百年人参：“皇上说了，给安王补身用的。生怕一根不好看，才给了两根，取成双成对之意。”

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外甥，这下可真是送到二爷的忌讳上了，还一送送俩。康安裕一面这么想，一面替杨戬接到手里。而杨戬确实无法，总没有拒绝的道理，道了声谢。宫人急忙又道：“不急不急，还有。”便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来，躬身递给杨戬，“皇上口谕，下个月皇上出宫狩猎，还请安王率兵，沿途伴驾。”

等宫人们都走了，李焕章忍不住惊叹：“嚯，皇上莫不是盯上我们二爷了？”

难怪他发出如此感慨。大雍约定俗成的规矩，皇帝围猎时由御林军及火麟军相陪，雷麟军在大雍史册上，从来处在外沿，这次虽然跟着杨戬回京，却也不像火麟军那样能驻扎城内，而是只能驻在城墙之外，防的就是突然暴乱——尤其杨戬身份敏感，势必是要防着的，李博时都恨不得夺了他的兵权，只是差一个合理借口罢了。因此历来宫外狩猎，没有哪一次记过雷麟军统领的名，而这次的决定说破除陈规已经太轻，甚至能算得上胆大包天、不计后果了。

“但恐怕李博时不会同意啊，这毕竟不合规矩，会落人口实的。”康安裕担忧道，“而且如果二爷你率兵伴驾，岂非要和李靖打擂台么？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二爷，你觉得呢？”

杨戬却不发一言，拿着请帖兀自回了书房，闭门不出。康安裕他们直觉杨戬既然不欲前往围猎，想必会在和皇上私下见面时提出，然而奇怪的是杨戬对此绝口不提，还着手以围猎要求整肃军队，看样子似乎真想应邀。

而与此同时，随着年关将近，敖氏四王按照规矩必须入宫侍宴，因此亦在围猎名单当中。一般而言，四王本人必到，至于携带哪一位家眷，则是他们的自由，皇帝不会干涉。而今年，不知是否巧合，敖寸心亦在安西王的进京队伍当中。

“据说是病了，专程进京请太医看病的，”康安裕打听来消息，立刻就告知了杨戬，“什么病就不清楚了。二爷，总之躲着她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