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言灵？
五行之术，贯通阴阳；阴阳一气，言则为灵。古人有云：吾虽恶事一言，虽善事一言，皆以言断之神。
京城三面环山，东方面水，故而促成了四季多雾多雨的气候，即便大雪纷飞，视野之内亦是云山雾罩。杨戬及其随从彻夜奔波，从当日未时至翌日卯时不曾间断。所幸辛劳终有回应，杨戬遍踏城外风水极盛之地，以血符为引、青瓷为器、长兵为刃，总算找到了经由施咒、可致灾害的所谓“言灵”。
杨戬这一走，就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折回时天蒙蒙亮，逆天鹰在半梦半醒间听见轻微的踏雪之声，掀开车帘，便看见杨戬一身暗色长袍当风猎猎，纵使人在风刀雪剑之中，亦如闲庭信步那般镇定自若。
他走到这辆几乎被积雪覆盖了半边的马车之外，就停下了步伐，对逆天鹰招了招手，示意他下车说话。逆天鹰当他有急事，匆匆忙忙下了车来，动作略微大了点，不想杨戬第一句话就是责备：“急什么，别吵醒他们。”
逆天鹰气闷道：“我是怕你着急！不识好人心！”
“等天亮了，宫禁解除之后，你们去个人进宫告诉皇上，让他去天坛行宫斋戒沐浴，虔诚诵经一天一夜——如此，这场雪灾就会结束。”
逆天鹰皱了皱眉。以他的身份和经历，以及对杨戬的了解，很清楚这些根本就只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你找到言灵了？怎么处理，需要帮忙吗？”
“当然需要。”杨戬毫不跟他客气，“明天记得把马车周围的积雪扫一扫，再准备点水和食物，最好再拿把牢靠点的伞给我。”
杨戬说罢，便又要走。逆天鹰愣了一下，赶紧把他叫住了，脱下自己的外袍要跟他换。杨戬却只是回头望了他一眼，但两人之间到底隔着呼啸的寒风，浑不知听清了几个字，无所谓似的随意一扬手便走，算是把逆天鹰给敷衍了过去。
他向东而行。东方泛白，而乌云蔽日，翻涌不去，将这个本该欣欣向荣的冬晨，掩在沉重的黑暗之后。
把消息送进皇宫的人是康安裕。沉香听了他的复述，半点疑心不起，立刻命人安排赶往行宫。等到李博时听说这等荒谬之事，御辇早已停在行宫门前，欲阻无由。
但皇帝此举，不仅是李博时，即便小玉都无法理解。沿途小玉曾规劝沉香及早回宫，所谓敬鬼神而远之，既是天灾，理当相信人定胜天，而不该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物上。郭执却并不认可小玉的说法，一言不发地侧目以对。唯沉香沉思不语，心绪随马车颠簸起伏，最后执着地给出了他的答复。
“朕愿意相信安王。就算真的只是空谈，沦为千古笑柄，亦当为之。”
后史载，为解毒雪之灾，元和帝入行宫、行戒礼、诵天经，祭天拜祖。
及至四更时分，京城上**然雷电交加，亮如白昼。京中人士皆尽惊醒探看，但见天门大开，云似楼排，一条金麟瑞龙乘雾踏云，金练般凌空飞舞，将盘踞多日的阴云吞噬殆尽。百姓无不磕头跪拜，山呼万岁。史称“真龙显灵，百邪散退”。
翌日，则雪霁云开，朝阳东升。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行宫，小玉推开窗牖，见了久违的青天白云、皑皑白雪，第一时间欢呼雀跃起来，告知沉香喜讯。沉香自是大喜过望，连皇帝的架子都抛得一干二净，破门而出亲自抓了一把雪，捏在手里把玩；见确实已经恢复如常，玩心一来，便故意捏了个雪球扔向小玉，两人这便打起了雪仗。
郭执见状，神情谨慎地关了院门，独自安静地在门外站着。片刻，李博时果来求见。郭执跪地相阻，言道：“相国请留步！皇上为求上天，彻夜未眠，刚刚才睡下。”
“祈求上天？”李博时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心中一哂，神态却隐见关怀，“为大雍万民福祉，陛下绝不可太过操劳了。既然如此，今日的早朝便免了吧。”
郭执深深一拜，态度之恭敬，令人挑不出半分错处。李博时离开之前，回头又看了他一眼，忽而问：“你姓郭……祖籍何处？”
“父母双亡，未知来处，”郭执道，“感念皇恩，愿能矢忠不二。”
“好，”李博时笑道，“但愿你真能矢忠不二。”即甩袖而去。
李博时走了不久，杨戬一行人才姗姗来迟。郭执见了他的马车，立时迎下台阶，在车外躬身唤道：“安王，陛下等你多时了！”
“李博时来过？”
车夫跳下马车，掀开车帘。杨戬下了车来，郭执见他披着一件厚重外袍，说话时似乎中气不足的样子，下意识上前去扶，却被杨戬随手挥开了。
“……是，来过，刚走。”郭执道，“但是安王放心，我没让他进去面圣。”
这却奇怪。杨戬莫名道：“拦他做什么？你竟能拦得住他？”
“安王长年在外，对京城这些明条暗律有所不知。皇上的一举一动，样样被人收在眼底，如果毒雪方歇，第一个面圣的人是相国，这要是传扬出去，就没有安王您什么事了。”
杨戬心说这是什么旁门左道，但听郭执说来，竟是冒着杀身之祸替他揽功，亦有所感怀，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你说的这些我会记得。多谢你。”
“安王客气，”郭执低眉，“当初您救我这条贱命，我永远为您效忠。”
“命就是命，何来贵贱之分，”杨戬道，“不说了，带我去见皇上。”
两人一前一后，郭执带路，杨戬跟随，后面还跟着两个下人抬了个等人高的箱子，便进了殿内。皇帝得知安王事成归来，便遣退左右，与安王单独会面。
“舅舅不必下跪，”沉香见杨戬作势要跪，忙阻止道，“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舅舅都不必跪我。舅舅快坐。”便握着杨戬冰凉的手，引他在火炉旁侧坐了；又看他实在指尖冰冷，径自捧在手中呵了口热气，盖在龙袍底下暖着。杨戬以为此举逾矩，意欲撤手，沉香却握得很紧，还调笑似的问：“舅舅，你莫非嫌弃我吗？”
如此一来，杨戬便也放松了，温声道：“舅舅当然不嫌你。”
“只是不嫌？”
杨戬一愣。天性和身世让他很有些心甜嘴苦、口不对心的臭毛病，上半辈子活了三十多年，哪怕心里的确存放着肉麻的肺腑之言，可实际上极少宣之于口。也正因此，他每每说上半句，抑或透露一点口风，就能让康安裕他们动容半天。
曾经逆天鹰当面嘲讽他，说他有什么真心诚意，都当宝贝珍藏，埋着埋着，就真的埋成了文物，这辈子都别妄想被人知道。彼时他也以为这辈子大概就这脾气了，但他这个外甥偏偏与众不同——他大大方方，向杨戬开口讨要。杨戬万不得已，只能又掏空了心肺，剖出一句：“舅舅喜欢你还来不及。”
好容易挤出这一句，安王私下百爪挠心，沉香却浑然不知，何况在他看来，的确能算作轻松得逞，便心满意足道：“那便太好了。舅舅为了我奔波两天，一定很辛苦了。稍后我让他们做点热食来，再安排沐浴，好给舅舅接风洗尘。”
杨戬却道不急。他望向那箱子，道：“那就是言灵。”
“言灵？”沉香仍不知外界传言，疑惑问，“这次是妖魔作祟吗？”
“言灵并非妖魔，”杨戬道，“只是一种咒术。只不过这一次作祟者确实费了很大力气，把言灵埋在了龙脉所在，所以威力慑人。”
他说着，拨开沉香的手，起身打开木箱。沉香壮着胆子往里看了一眼，见里面的东西被白布包裹成蛹状，只依稀能辨出人形。
“此人身故前，口含咒符，默诵心中所念之事，言灵就会视咒法强度附于其身。此咒要解不难，难在咒主藏匿颇深，线索已断。”
“舅舅的意思是，查不到幕后主使了？”
“是，”杨戬低垂目光，似乎不欲与沉香对视，“只能到此为止了。”
“那便算了吧，世上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沉香却没怀疑，也很看得开，“只要能解了燃眉之急便好。舅舅，这次真的多亏了你——大雍天下都是我的，你想要什么赏赐随便说，我都可以给你！”
话到最后，便透出一股子少年心性来。饶是杨戬都被他逗笑了。
“我想要沐浴更衣。”他却只有这点要求，“回府补觉。”
“就这样吗？”堂堂大雍皇帝居然连赏赐都送不出去，沉香颇为失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香车美女……舅舅都不要吗？”
“那就要吧，”杨戬无可奈何，笑说，“你看着给就好了，让我送给这次帮忙的兄弟。”
不过当务之急，大约还得是沐浴更衣。
此时的沉香尚且不知，杨戬究竟送了他怎样一份价值连城的见面礼——在皇权岌岌可危、相权独断专行之时，杨戬刻意让皇帝高调前往行宫，并在深夜放出多年前臣服于他的三首蛟龙，造出“真龙显灵”幻象，让皇帝重塑权威。而至于此后的市井流言、弹唱评书，更是将此事传得神乎其神，到了后世，元和帝几乎坐实了“瑞龙转世”的身份，更以其文韬武略、清平治世，被誉为“千古一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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