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录：三言

安王初次上朝，当朝相国却称病告假。众人猜测，李博时曾经伴驾先帝张百忍三十余年，故而如今面对来势汹汹的安王，站在先帝立场上，顾念昔日的舅甥情谊，宁愿刻意避其锋芒，也不愿在安王回京不足一月之时，就与他正面冲突。

自此，李博时重情重义、忠于君主的品德顺理成章地传扬开去，而顺带的，当年安王在先帝面前如何得宠、虽为外姓却能封王之类，一系列真真假假的往事，也随着这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开始在皇宫内外游走。

郭执用蓑衣斗笠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自呼啸风雪之中穿行而过，在廊上脱去了这些护体用具，将自己上上下下掸了一遍，确认从头发丝到脚底都没沾上任何毒雪之后，方才叩响了清心殿的门环，一路沿着走廊进到了博雅堂。少顷门便开了，小玉对郭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安王和陛下正在议事，你先等等。”

郭执迈进门槛，顿时被扑面而来的暖意所包裹，不觉叹道：“老百姓都不能出门，躲在家里又冷又饿又渴，别提有多害怕。如果他们也能进来烤火，能吃到热食……”

寥寥数语，却被杨戬听去了。他放下地图，向郭执扬了扬手：“过来说。外面情况如何？”

郭执略略犹豫，待征得沉香同意，便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沉香越听越是气闷，皱眉问道：“金吒木吒呢？火麟军呢？李靖没安排他们挨家挨户给百姓送粮送水？”

“送是送过，原本三天送一次，但现在雪特别大，说是为了士兵的性命，暂时送不了。”

“那雪若是入夜不停，岂非要饿死渴死他们？”沉香道，“火麟军的命固然是命，可京城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再说，天气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就不会想想处理方法吗？”

想来沉香在宫外长到了十岁，方被带进宫中，因而相比那些王公贵胄更知道黎民百姓的苦楚，也更多一分怜悯。如此不能说不好，却也并非百利而无一害；利在视民如子，害在易逞血气之勇。杨戬极其冷静，安抚沉香两句，问郭执道：“还有什么消息？”

郭执道：“倒是有一些风言风语……关于安王您的。”

杨戬未怒反笑。尽管那些传言真伪难辨，但早晚都会传到沉香耳朵里，与其让他自己胡乱揣摩，还不如亲自在他面前解开疑问。杨戬便坦然道：“在我面前无需忌讳，说来听听。”

“……说的是安王您虽然生在深宫，却是外姓，里面多半另有玄机，”郭执踌躇着，“还有说到先帝……对您格外器重，但一夜之间就转了态度……恐是……”

他支吾了半天，愣是没敢吐露真言，反倒是杨戬接过他的话头：“恐是妖孽托生？”

郭执和小玉立时跪了下去。

“安王不必如此，”沉香一看这阵仗，也跟着心烦意乱起来，忙劝道，“其实那些流言蜚语，没人会在意的。你也别怪罪郭执，他只是从外面听来，也不会乱嚼舌根。”

郭执是杨戬的亲信，可眼下做皇帝的反而帮郭执说上话了。杨戬叹自己这外甥委实心软，挥退了郭执小玉两人，从案台后面慢慢走出来，继而轻撩下摆，无声地跪在了龙案前。

“舅舅？！你这是做什么……”沉香忙唤了一声，起身亲自来扶。杨戬却往后膝行一步，堪堪避开了他的手，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请听微臣把话说完。”

一句“陛下”一句“微臣”，这便将他们的关系轻易钉在了君臣之义上。沉香心里着急，却并非不知轻重，唯有嘀咕着抱怨道：“安王旧伤未愈，究竟有什么话必须得跪着说？”

“有三句话，”杨戬道，“希望皇上能坐回龙椅，认真听我说完。”

直到很多年以后，沉香都还能从幽深的回忆当中，觅得杨戬此时的满腔赤诚——无论他究竟伪装了几分真，又掩饰了几分假。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即便明知只是掩盖在曼妙表象之下的恶毒陷阱，他或许依然会心甘情愿地为这一刻的杨戬所动容。

“第一，是我的身世。我的确曾经颇受先帝器重，即便我为外姓，先帝仍赐封号。但其中原因，只是因为我天生神目，体质特殊，后来所谓的一夕失宠，亦只是先帝忧心旧汉为患，会动摇大雍根基，故而以流放名义将我秘密遣至关外。”

沉香听得直皱眉：“你那年比朕还小几岁，先帝怎能如此！”竟半句不问何谓“天生神目”。

杨戬心中亦有几分感慨，又道：“第二，陛下颖悟绝伦，你我在外只能君臣相称，至多只是表叔侄，陛下方才这声‘舅舅’，万不能让外人听见，否则就是害我性命。”

“可是……”沉香心说郭执和小玉都不是外人，莫非也不能叫他们听见？但再听他说了最后一句，心头莫名揪了一下，忙不迭答应下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朕都听你的，朕纳谏如流，不做昏君。以后只偷偷地叫舅舅，好吗？”话里隐约有些哄劝的味道。

如此看来，皇帝要比杨戬想象的要好说话得多。他不由微微松懈，继续说：“第三，就是这次的毒雪了。这件事十有八九是冲我来的，为的是杀我的锐气，摸我的底。等此事了了，我自当听凭处置……”

这回沉香根本没让他说完，急切道：“那不是还有十之一二吗？再说又不是你做的这混账事，朕怎会放着罪魁祸首不管，反而治你的罪？只有昏君才不分是非，朕还不想做昏君呢！”

怎么会有口口声声把“昏君”挂在嘴边的皇帝？偏生沉香就是。而此刻杨戬眉眼只是微微舒展，便立时被沉香捕捉到了。他本就在宽大的龙椅上面如坐针毡，眼下见了机会便快步行至杨戬身前，双手将他扶起，说道：“舅舅在我面前别这么拘谨，我是你的外甥呀。小时候我娘跟我提过你，说你去了边关杀敌，我以前可崇拜你了。”

杨戬乍听之下，居然信以为真，恍然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还说舅舅你做了大将军，”沉香脑筋转得何其快，立刻编出了新的善意谎言，“说每天都梦见你，等你回家一起过好日子。”

但此话出口，杨戬方才眼角眉梢那一点喜色便隐去了。他随沉香起身，便自行转了话题。

“沉香，你可知道为什么李靖身为火麟军统帅，却如此碌碌无为，甚至于尸位素餐？”

这也是沉香良久以来的疑问。他看着杨戬，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杨戬道：“因为他只是一个执行者，而不是决策者。他庸碌，是因为你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做——我听郭执说，你问过他该不该把太医院十二提点派往民间？”

“是，问过。但他偏偏对李博时言听计从……舅舅的意思是，他那个人没有主见，如果我当时对他明确说了我的想法，他可能就会帮我说话？”

杨戬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见沉香一脸无奈，杨戬耐心给他解释，“李靖跟我爹娘差不多能算是同一辈人，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他就已经是现在这副举棋不定的样子了。天性如此，永世难改，不过这也正是他能统领火麟军的原因——先帝知道他不会阿谀逢迎，也不可能仗势欺人，才会放心让他升迁。所以李靖这个人，你知道该怎么用他没有？”

沉香直觉左不过是个只会埋头做事的人，便答：“直接告诉他该怎么做，我还省心一些。”

杨戬道：“正是如此。他是一个可用之人，而且好用。只要替他把工作安排好了，明确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就会按部就班地落到实处。这是他的优势，别忘了。”

沉香连连点头称是。杨戬又道：“至于他的三个儿子，我也不熟，下回替我引荐。”

“他小儿子哪吒我也没见过，”沉香说，“听说很爱打仗，天生也有点法力，撵着倭寇跑，但是为人自大，脾气还很臭，所以我不喜欢他。”

到底还是有点小孩子脾气。杨戬无奈摇头，拿起方才被他撂下的地图看了眼，见沉香还愣在原地没动，便顺手往沉香额头上敲了一记，提醒他道：“都知道怎么用李靖了，还不快去拟旨？真要饿死京城百姓？”

“啊对！舅舅，我真是糊涂。”沉香一经提醒，忙不迭叫来郭执和小玉伺候笔墨，亲笔书写圣旨。等他写完了，命郭执差人将圣旨下达下去，杨戬已将京城地势了然于胸，向沉香借了笔墨，在上面勾画几处，问他可曾去过。奈何沉香这几年来都在深宫，唯一一次离宫还是前几天假扮太监去见的杨戬，自是摇头，糯糯道：“对不起舅舅，我帮不了你……”

真是奇怪，杨戬想。我杨家三代单传，还是男儿，性格却如此安时处顺；要知道，即便是他的亲妹妹杨婵，被逼急了也会翻脸无情。可她的儿子在李博时的威压之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据郭执所言，沉香自己的确也对李博时颇有不满——却还能性子柔顺，从令如流？

但如今事态紧急，此事只能暂且押后。杨戬在沉香背上轻轻一拂，权作宽慰，便提出由他亲自带人挨个前往探查。沉香自是信他的，却还没忘了叮嘱他千万小心，要把自己的一件貂袍赐给他穿。杨戬推拒不收，沉香就非要送他一辆贵重华丽的马车来用。这就没办法了，自古以来无论哪朝哪代，皇帝的赏赐拒绝一次就已是极限，杨戬只能坐车回了安王府，而后带着等在府中的梅山兄弟和逆天鹰，按图索骥。

左右没有外人，连负责赶车的人都是安王府的士兵，梅山和逆天鹰便忍不住问起关于皇上的事。杨戬将心中担忧与他们粗略说了，几人一道为难起来。半晌，康安裕道：“可能皇上反而是因为被李博时欺负太久了，所以现在对二爷你才会这么百依百顺。孩子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让他依赖的人，就会生怕二爷不高兴了，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了，二爷性子再一上来，就不理他了，那他岂不是想哭都没地方哭去。”

什么叫“性子一上来就不理他了”，杨戬听得莫名其妙：“我会和孩子一般见识？”

逆天鹰咳了一声，几人心领神会，皆尽缄口不言；半晌，等马车停在一处山坳之外，康安裕掀开车帘见了满目飞雪，才又开口问道：“二爷，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找言灵。”杨戬掀帘下车，“你们在车上等我，别下来。”

逆天鹰一皱眉，反手拿了件大衣给杨戬罩上，再递过去一把油纸伞，嘴上却还骂道：“你既然不需要我们跟着，还带专程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杨戬笑道：“掩人耳目。”遂披衣撑伞，步入雪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