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录：毒雪

瑞雪惊千里，同云暗九霄。

丙午年末，本该是雪兆丰年，却酿成了灾害。大雪连下三日，京城一带患病者近千，病逝者十之三四。即便皇宫亦不能幸免，三天后上报，宫娥宫妃太监患病达两成，重病濒死者六十余人。

李博时身为当朝丞相，第一时间请来李靖、黄飞虎、文曲、文德等数位朝廷重臣密会商议，但始终无甚结果，来去只说是大寒之夜降临的这场大雪十分蹊跷。沉香眼看着他们围坐在暖阁之中，言辞间你来我往，相互推诿，足足两个时辰过去，终于忍无可忍，问道：“病因暂且不论，依相国之见，该如何救助患病百姓？”

几人面面相觑一阵，皆尽沉默不语。李博时俨然首脑，出列主持道：“既然诸位都认为原因在于这场大雪，而今大雪连日不歇，那么首先在于预防，严令百姓关门闭户，控制患病人数。至于救助方面，太医院定当不遗余力……”

“太医院有结果了吗？”沉香关切问了一句，继而想到这些可能在场官员并不了解，便命郭执去传大医院提点上殿禀奏。岂料李博时当即上前一步阻止道：“太医院提点何等重要，在确认此病是否具备传染性之前，决不能轻易涉险。”

沉香听了，心里毕竟不适，皱眉道：“太医院十二位提点官，医术之高明无人匹敌，如果他们贪生怕死，只顾闭门造车，几时才能研制出对症药方？眼下城内那么多病患……”

“皇上，你要知道，就算城内尸横遍野，也不及太医院一位提点官的性命，更不及皇上您的安危。提点官的职责不在救治平民百姓，而在皇室。”李博时缓缓道，“如果提点官为此丧命，他日皇上万一患病，谁又能为皇上诊疗？”

他如此这般一说，众人纷纷颔首称是。沉香本想反驳，见群臣认可，李博时又说得斩钉截铁，只能强忍不满，弱声道：“可如果百姓没了，朕这个皇上……”

“陛下实属目光短浅！”李博时大喝，“太医院左右使、三十医官都已离宫，御药房也已经准备妥当，何况京城一带百姓岂止万人？！想我大雍百余年，先烈栉风沐雨，先帝励精图治，二十年降服旧汉，难道就能败在一场雪灾上面？”

话音落下，一时无人回应。暖阁内愈加窒闷，落针可闻。沉香的视线不抱希望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还是定格在李靖，小心翼翼问道：“李将军，你的看法呢？”

“末将以为……”李靖面带犹豫，悄悄看了眼李博时，终于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声，道，“相国所言不无道理，为人臣子，当以陛下安危为万事之先……”

此时夜已深了，沉香见他们都已经上了年纪，面带疲倦，便按照李博时说的拟了一道圣旨，看着他们一个个散了会走了。等郭执关紧了门，小玉上来给沉香添茶，突然沉香猛地一扬手，将茶具尽数扫在地上。

地上铺着名贵的波斯地毯，茶具落地声音沉闷，只是磕破了点边缘，却把小玉和郭执吓得不轻。沉香兀自生了一会闷气，回神见这两个从小跟着他的奴仆都埋头跪在脚边，哪怕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作不出来了。

“你们跪着干什么，又不是你们惹的我，”沉香亲自扶起他们，温声说，“我知道这个皇帝当得窝囊，可是……窝囊归窝囊，我一直以为只要还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就算一个合格的皇帝了。没想到现在连这个也做不到……还有那个李靖，长了两撇小胡子，果然八面逢迎，一点胆量都没有，我还当他起码是带过兵的人。……太让我失望了。”

小玉从小跟沉香玩到大，两人平时更像朋友，少有严格的尊卑之分。此时见沉香如此直言，便也笑道：“其实相国说的不是完全没道理的，他是为了皇上你。如果皇上你出了事，我和郭执就没命了。”

“你也替他说话，”沉香转向郭执，“你呢？有什么话一起说了。”

“陛下……”顿时两双眼睛盯着郭执看，郭执很是难堪地龇牙咧嘴了一番，缓缓道，“其实……陛下可以问问安王的。”

“朕不是没想过安王，但他尚在养伤……何况他刚刚回来，拿什么跟李博时抗衡？你看现在文武百官，哪一个不是以李博时马首是瞻？朕本来以为李靖是个带兵的，总不会和李博时同流合污吧，没想到连他都这样。”

郭执听他这般说了，也就没再多劝，此事暂时就算揭过了。不想到了沐浴之时，伺候在侧的郭执忽然又起了这个话头：“皇上，您别怪我多嘴，安王恰恰是刚从边关回来，在京城没有根基，才可能和李博时有一战之力。”

沉香大惑不解。郭执又解释道：“安王手里握着兵权，而且雷麟军性烈难驯，举世皆知，相国对他很是忌惮，既不敢取走，也不愿听之任之，这就注定他们水火难容；但安王刚刚回京不久，相国很难在短时间内摸透他的底子。如果我是相国，这半年内都不会轻举妄动，相反应该想尽方法和安王处好关系才是。”

“你的意思是，这时候如果朕让安王出来说句话，李博时可能就会让步？”

“不，”郭执笑道，“我的意思是，安王说完这句话，那么此后他在相国眼里，就彻彻底底成了陛下的人了。今后陛下和安王，当进退一致，风雨同舟……”

进退一致，风雨同舟。氤氲的雾气中，沉香阖眼细思：他而今处境如此，真的应该为了他自己而陷杨戬于不利之地吗？

户外毒雪纷纷扬扬，又落了整夜。

“二爷，我看是雪有问题，”康安裕匆忙进了屋来，“看这颜色就妖里妖气的。”

逆天鹰笑道：“这下康老大不只给人看相，还能给雪看相了。”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异族人就是异族人，”梅山老五郭申忍不住挖苦，“下了四天了，都不知道昨天一夜间又死了多少人，得亏我们还有二爷能布置结界，保住我们几个的命。听说昨天连夜下了旨，让老百姓暂时不要出门，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说起来二爷那天也是冒雪回来的，却无甚不适。可府里的下人但凡碰过，就都得了怪病……莫非这雪还能认人不成？”

谈话间，杨戬正好站在窗边，窗户开了条细缝，沿上积满了纸灰般的薄雪。他伸手过去捋了一把积雪，细看之下，除了颜色迥异之外，与平常的雪并没什么区别；置于水中，也是遇水即化，再用银针测试，结果也是干干净净，并无毒素。

“还记得旧汉的巫主吗？”他将积雪抛回地面，忽而说道，“当初他造了一条血河，害我们断水近三天。”

“当然记得，”李焕章当即接话道，“但后来发现其实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二爷你的意思是，这场毒雪也是障眼法？”

“灰雪是障眼法，患病则是巫术。”杨戬将窗牖完全推开，“雪中无毒，但灰雪带来的恐慌，足以在短短几天内感染全城，促成疾病。而且据我推断……”

他望向灰蒙蒙的天际。透明的结界之外，是漩涡般诡异的黑云。但更引他注意的是，墙外华盖行进，伴随着车轮碾压积雪的声响，终于在安王府大门之外驻留。

“……这场雪还要下很久。”杨戬道，“但也可能下不久了。”

门外很快传来敲门声。康安裕开门一看，竟是贴身服侍皇上的小太监郭执。

“我来传皇上的口谕，”他却并不像从前张百忍身边的老太监那般眼高于顶，牢牢扶住作势欲跪的杨戬，笑吟吟地耳语道，“安王明早来上朝吧，没休完的假之后再补上。”又低声提醒，“事关京城百姓安危，迫在眉睫，可别让皇上失望。”

说罢便欲松手，反而又被杨戬一把钳住了。

“皇上真的想清楚了？”

他的语气比风雪还要凉上几分。郭执轻声答道：“想得很清楚。皇上不小了，懂事了。”说罢，便命人抬了两担石炭进来，高声说，“皇上口谕，这几天连降大雪，给安王府送点炭火，可不能冻着表叔了。”众人方叩谢隆恩。

郭执走后，康安裕命人把石炭抬进库房，越想越觉得奇怪，可谓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且不说安王府根本不缺石炭，即便真的要赏赐石炭，也完全不必专程从惜薪司抬到安王府。杨戬亦想到了这一点，听了康安裕等人的疑问，才向他们坦白道：“郭执是我安排的人，此次是专程来传信的。”

众人哗然，纷纷问杨戬怎么连他们都不漏口风，实在不太地道。杨戬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有愧于这么多兄弟，但他这个人性格如此，极其不擅表达，而今被他们一顿质问，唯用“权宜之计”四个字糊弄过去。

然而木已成舟。康安裕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重新思考了一遍，只能叹息道：“皇上毕竟年轻，此事做得太过于欲盖弥彰了。”

“本来也瞒不住，明天杨戬一上朝，李博时就算真有什么不明白的，也都想通了，”逆天鹰嗤之以鼻，“不过这么怕他干什么，大不了我去杀了他。”

同样久经沙场的哮天犬大约对“杀”这个字尤其敏感，当即“汪”地嚎了一声，洪亮至极；只是下一瞬就被杨戬按了按脑袋，摇着尾巴不敢再叫。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可能永远游离在皇室之外，总会有卷入争端的一天，早来或是晚来，并不重要——更何况，他还有不得不做的事。

“我很小的时候，张百忍找人给我算过命。”他玩笑似的提起，“说的是命犯孤星，廿年带煞。煞去未死，就会命格金贵……将来是当皇后的命。”

在场的顿时都笑起来，七嘴八舌说这是哪来的算命先生，简直荒唐。杨戬也笑道：“所以你们别都拿这张脸对着我，我还得等着做皇后，没那么容易被李博时扳倒。”

腊月十三日晨，毒雪依旧。安王持笏捧圭，入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