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观世

李靖见来的是杨戬，当即下马行跪拜之礼，态度也算恭敬，并不像外界传扬的那样因为雷麟军的回京而心怀芥蒂。杨戬亦下得马来，扶他起身，道：“李将军不必如此。一别多年，将来我们又要同朝为臣了。怎么样，能否赏光到寒舍喝杯水酒？”说着就状似热情地揽住了李靖的肩膀，作势与他同归。

“不，不必了王爷，”李靖面带几分惶恐，脚下也是钉着不敢动弹，“王爷不计前嫌，末将实在受宠若惊。但现在末将有公务在身……来日方长，有机会末将再登门拜访。”说罢，又躬身一礼，逃也似的骑马走了。

沉香小心翼翼地偷瞄了全程，心里暗自爽快：这平日里迂腐顽固、油盐不进的李靖也有这般尴尬狼狈的时候，实属活该。

“……安王！”眼看李靖走远了，郭执忙唤道，“陛下有事命我交代给你，我们找个清静之处……”

杨戬没等他说完，也不知听没听见，对他颇为随意地扬了一下手，牵着银合马往城郊的方向去了。眼下是在宫外，皇帝又是乔装，更何况事态紧急，郭执也就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匆忙间一手拽了一个人就跟了上去。四人一个在前三个在后，闲庭信步似的走了一段，不多时就拐到了僻静的河岸边。

这天正好是大寒，到了黄昏时分，风里已冷意刺骨。小玉一个弱质女流冻得有些哆嗦，忽而一件暖烘烘的外衣当头罩了下来，把她整个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你是小玉？”杨戬问了一句，看小玉连连点头，便将目光转向另一人，道，“沉香？”

沉香早已憋了许久，而今听他称自己为“沉香”而非“皇上”，心头突地一跳，一把掀掉了冠帽——却突然被杨戬抬手掐断了话头。

“你们先下去，我和皇上私下说两句话。”

安王这般说了，小玉和郭执自然心领神会，立时恭敬地退走了。沉香看着他们走到了十丈开外，轻声唤道：“舅舅？你真的是我舅舅，对吗？”见杨戬点头承认，他便情难自禁，上前两步，扑进了杨戬怀中。

杨戬把外甥接了满怀，面上波澜未惊，实则也一样是百感交集。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年，心里缓缓地想，这才几年不见，就已经长这么高了。

“舅舅，舅舅，我来京城这么多年，就只有你一个亲人可以依靠，”沉香闷着声音絮絮叨叨地诉苦，“你终于回来了，你在边关打仗那么危险，我好担心连你也不要我了……”

“这不是回来了吗？”杨戬在他后背轻轻拍打着安抚，到了外甥面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居然前所未有地轻声细语了起来，“舅舅当然不会不要你，不要胡思乱想。”

舅甥两个坐在河岸边说了些体己话，不知不觉天色已暗，晚霞散尽，河面上飘飘悠悠，渐渐倒映出一弯细月，在夜风里泛着粼粼波光。沉香问过了杨戬的伤势，得知已经好了大半，想必在销假之前能够养好，总算稍微安了安心，斟酌着问了一句：“你受伤……我娘知道吗？”

杨戬道：“没告诉她。”继而笑道，“想你娘了？”

沉香未加掩饰，重重点了点头。

“我十岁被带到京城，我知道我娘也跟着追过来了。当然她一路都非常小心，没叫人发现……但李博时很谨慎，他在登基大典之后前往祭坛的路上安排了兵力，还特地选择了从闹市走，就是为了把我娘引出来。幸好……幸好先来的是东瀛人。”

这也是李博时的失策。他以为京城守备森严，溜进来一个无害的平民百姓还有可能，刺客却万万不能；却不知道东瀛有那么一批人专擅阴阳五行之术，画符念咒、操纵人鬼妖邪都不在话下。当年行刺一事发生之后，康安裕与姚公麟很快彻查，发现出箭之人均被操控——后心贴有符纸，事后记忆清除，这是典型的中了“阴阳咒术”的特征。但李博时并不在意他们是否自愿，也无力找出幕后主使，何况变故既生，势必要有人担责，便将他们尽数斩首示众，就勉勉强强算是过去了。

“……也幸好有舅舅你在，不然我就活不到今天了。后来你照顾了我一整夜，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你跟别人说起，说你是我的舅舅……我就一直记着。但我不敢跟任何人说，之前最多也就是找些适当时机，问问别人关于舅舅你的事罢了。前两年李博时扣了你的俸禄，我担心你吃不起饭，才想方设法给你写了第一封信……”

是了，外甥居然担心他饿死，冒着被李博时发现的危险给他送了三百两白银。杨戬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不该为之动容，只好在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道：“……将来有机会，舅舅带你去边关见识见识。”在那里，金银珠宝的价值，大概和黄沙白雪差不多。

而沉香误以为是带他去打仗，心想只要是跟舅舅在一起，再危险的地方也能去得，点头应道：“舅舅，说话要算数。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杨戬道：“你当然不会。沉香，时间不早了，你得在宫禁之前赶回去，不然他们发现皇上不见了，就该天下大乱了。”

沉香却仿佛还有什么话没能说出口。他欲言又止地将冠帽重新戴回头上，尚在斟酌言辞，忽听“砰”的几声巨响，下意识抬头一望，便见了漫天的绚烂花火。

他堪堪止住了步伐。

“今天大寒，这是大雍习俗，驱寒迎年。”杨戬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也看见了烟花；心里大抵也对沉香存有几分依恋难舍，便提议，“想不想看得更清楚些？”

“怎么看？”

沉香的话音刚落，脚下骤然一空，眼前的画面倏忽变换——竟是被杨戬拦腰带着，一跃上了距离他们最近的城楼顶端。等他完全反应过来，脚下已经有了凭依，杨戬的手依然揽在他的腰间，而他的双耳和鼻尖都被冬夜冰寒如刀的风剐过，止不住地发冷发疼。

“——舅舅！”对高空的恐惧，让沉香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杨戬将他拥得更紧，试图给他更多安全感，提醒道：“看。”

他指向远处。沉香依言一望，注意力便被璀璨绽放的烟花夺去了大半。明暗交替之中，盛开凋谢之间，沉香竭力按捺住胸腔里那股子躁动难安，略微抬了抬头，却正好对上了杨戬的视线。

杨戬大约也没想到外甥放着好好的烟花不看，居然会转过来看自己，猝不及防间目光躲闪了一瞬，笑问道：“不好看吗？”

“好，好看。”答话也答得神游天外。

“穿得太单薄了，”杨戬握了握他冰凉的手，还嫌他，“下次别再这么莽撞，真要是被李博时知道你乔装离宫，他八成要罚你。”说到这里，杨戬仿佛想到了什么，犹豫着提醒了一句，“郭执这小太监聪明伶俐，你有些话跟他说说就算了。”

沉香此时还没来得及细想个中奥妙——杨戬才见了郭执一面，如何就知道他聪明伶俐，能够委以重任？只当他是慧眼识人，自然满口答应，顺带反省了自己之前是不是对郭执说话太不客气。片刻，天际烟火告一段落，周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而夜空彻底沉寂黯淡，方才的五光十色、绮丽多姿，已然分毫难觅。

这便终于还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和刚才不同，现在沉香的全副注意力都黏在杨戬身上，进而完完整整地感受了一番杨戬的“腾云驾雾”，从楼顶又一跃而下，稳稳落地；但他足下并未见传说故事里描述的云雾，整体来说更像是一种借力，而至于究竟是如何借的，却又无法解释了。沉香确实听闻杨戬是个异类，幼时曾有过仙缘，当时还不太愿意相信，但如今亲眼得见，还能够跟着他一道凭空腾跃，做到这些凡人根本做不到的事，便是另一说了。

“害怕了？”杨戬看外甥有点发呆，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把舅舅当妖怪？”

那自然不是，反而更让他下了决心。沉香连忙否认：“不，不是，舅舅，我只是觉得……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杨戬其实方才就隐有所感，眼下看沉香如此犹豫不决，自是更加明了，却还明知故问。沉香踌躇一番，总算说出了口：“我……我娘六年没见到我了，我爹又走得早，我担心她……舅舅你能不能帮我，让我见她一面？我想看看她……”

“不行。”与外甥的吞吞吐吐迥异，杨戬却回答得斩钉截铁，“她不能进京，你不能离宫，要见面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你放心，你娘现在很好，舅舅会帮你照顾好她。”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见她，我很担心她……舅舅，求求你……”

外甥语气一软下来，杨戬的心也就跟着软了。正像容金说的那样，他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好声好气跟他说，他总归能听进去一些；而今他也确实开始考虑是否应该让沉香和杨婵见上一面，便放缓了语气，安抚道：“舅舅不是不肯帮你，只是确实很困难……你娘现在还是在华山，一切安好，将来如果有机会，舅舅一定会让你们见面。”

如此便算作获得了杨戬的承诺。沉香深知杨戬能够答应他，已经是愿意为他冒险，也就不再强求太多，和杨戬作别，三步一回头地走了。杨戬骑马在他们身后慢慢跟着，直到看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内，方缓缓地长出一口气。

这孩子还如斯单纯，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亲人又似乎有种天生的信任，不知是福是祸。如果将来他知道他的父亲刘彦昌是杨戬的刀下亡魂，他的母亲杨婵又被杨戬软禁在华山……他又该用何种态度对待杨戬？是依然称他一声“舅舅”，还是将他视作仇敌？

也罢……今后的事，谁能预料呢。

银合马忽而打了一个响鼻。杨戬回了神，无意中抬头望了眼天空，但见灰蒙蒙的细雪飘忽而来，凉丝丝地落在脸上。

像一场错误的意外。

唯冒雪打马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