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

恢复安王封号的圣旨，因为李博时的干涉，直到最后一刻才正式下达，杨府门前的牌匾便只能赶在杨戬回来之前连夜拆除，改成了“安王府”，顺带还把门口的装饰摆设全都收拾一新，十多年来在风吹雨打之下越发破烂的两头石狮子，而今也都变了模样。以至于杨戬策马出了皇宫，沿着印象中的旧路回家，却险些不识家门。

康安裕第一个下马，进了府内查看一番，回来禀报：“里头还在收拾，二爷先在外面等等吧。我问了管家，说都是从皇宫里调过来的宫女，小厮还在招募，至于侍卫嘛，我看八成还是用咱们雷麟军的人。”

对那些什么婢女小厮的，杨戬都不甚关心，只问：“管家又是哪里找来的人？”

“这……倒是没说。”康安裕为难道，“不过我看着有点……面相不怎么好。”

所谓面相不好，就是有股奸相。康安裕看人不能说精准，但好歹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对杨戬而言算是前辈，他的话哪怕没根据，也还是要听上七八分的。杨戬点了点头，本想吩咐康安裕仔细查查这个从天而降的管家的底细，忽听逆天鹰道：“面相？要说我们之中长得最像管家的人，岂不就是你了？”

“……也是，我这么唠唠叨叨好多年了，里里外外大事小事一把抓，都习惯了。如果二爷让我做管家，我倒觉得……”康安裕忍不住叹气，言语间不乏失落，“但这不是已经有人选了么。”

“让他从哪来回哪去，”杨戬随即接话道，“我最信得过的人，自然还是兄长你。”

杨戬平时很少称呼他为“兄长”，而今忽然叫了这么一声，况且语气坦诚真挚，直把康安裕叫感动了，非但神游天外，连走路的姿势都同手同脚起来。杨戬亦觉得非常意外，看不明白康安裕这是犯了什么病，正思索时，忽而自道路尽头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堪堪在杨戬身边停驻，继而一人掀起了车帘，露出一张笑盈盈的俊脸：“表弟？是我，容金。”

以王府内的现状，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拾掇完毕，但杨戬必须留在此处等待封赏，如此进退不能，好在容金是个随心所欲的人，把马车往路边一停，就端了一壶酒、两个酒杯出来，搁在安王府外院的石桌上。

“我稍后就要走了，照规矩，我不能在京中久留，现在已经是皇上格外容情了。”容金斟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杨戬，“我们也算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你走的那天，你别看我没来送，其实我哭得最惨。”

杨戬跟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那年才多大，都是身不由己。再说我也不想看见你来，你小时候可太爱哭了，没那工夫安慰。”

“喂喂喂，给我留点面子，”容金气闷道，“要翻旧账可以啊，以前咱们还说好，你教我法术，我教你弹琴。现在呢，法术呢？连个口诀都没见着。”

“那你教我弹琴了吗？”

这对旧友分别时都还是孩子，而今经年重逢，也跟孩子似的斗了一会嘴。但年少时光即便再怎么怀念，亦已逝去，捡拾不回。片刻，容金掂了掂酒壶，发觉已然空了。

“这十多年——”容金神情失落，缓声道，“这十多年，杨戬，你过得好吗？”声音里，亦是空落落的。

杨戬不知该怎么答，唯有不答。

“以后会好的，以后，”容金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皇上有情有义，襟怀宽广，一定是个明君。当初李博时为了证实他的身份，让我与他滴血认亲。……你也知道我，普天之下，我只认你。所以我本来很不情愿，但当我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合适，比你合适。他来了，正好也能放过你。”

这番话说得隐晦，话音也放得极轻，只杨戬一人捕捉了其中的信息和情绪，轻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大恩不言谢。”

是由衷的感激。

“封地在哪里？”

“在南方。虽然荒凉了点，不过我就喜欢人少，适合我一个人饮酒作乐。要是什么时候你想退休了，随时过来做客，住个十年二十年的不是问题。”容金大剌剌道，“我养你——哦对了，你妹妹如果要来也行，一起养。不过你老婆孩子我就不管了，自己养去，到时候别拖家带口的来啊，我可当不起这个冤大头。”

难为容金学的都是些需要修身养性的玩意，没想到十几年过去，话还是这么多。从小时候说到现在，又从宫内说到关外，此般絮絮叨叨说上好些题外话，眼看着夜幕降临，姚公麟都急得过来催促说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容金才依依不舍地望了眼天空，大概是在埋怨冬季天黑得太早。

“快走吧，”最后还是杨戬督促，“提前去给我准备房间，等我来养老。”

容金噗嗤笑了，抬手指着杨戬道：“你赶我？”不想被杨戬顺势握住了手，两边不约而同把对方往怀里带，顺理成章促成了一个拥抱。

“姚公麟给我再借用几年，我那实在缺个聪明人帮衬，”容金在他耳畔碎碎念，“有需要的时候，你就给他写写信什么的，了解了解南方的情况。当然了，其实我还是希望你能给我写。走了！”

言罢，容金推开杨戬，反身上了马车，最后流连地看了杨戬一眼。

即放下帘毡，绝尘而去。

滚滚黄尘里，昔年光阴尽数消逝，一张大幕隐约拉开。

三日后，关于安王的任命旨意正式下达。官至从二品，居安王府，有爵位无封地，雷麟军仍归于安王管辖。

逆天鹰为此甚是愤愤，尤其看杨戬领了旨意，连半点异议都没有就回房睡觉去了，心里愈加不平，抱怨说杨戬大败旧汉，立了这么大的功，赏赐却极其微薄，封的安王也只是个虚职，就连掌管火麟军的李靖官威都比他大；又说杨戬回京这么多天，竟然除了烈王之外无人真心来道贺，实在太不合情理。这话说得奇怪，就连李焕章都忍不住笑，反问道：“合着人家来了还不算数，还得真心来。你怎么知道相国他们都不是真心的？”

“这还用说，”逆天鹰道，“一开始他们一个都不来，后来看李博时来了，他们就一个个跟着都来了。这叫真心？这叫捧李博时的臭脚！”

“小点声，二爷还不希望他们来呢，”康安裕示意噤声，“你忘了二爷还在养伤了？狂战刀什么威力，这么快就忘了吗？他本来都好些了，烈王来灌了一通酒，相国他们来了，又必须得陪着奉承，请吃请喝。好不容易清静这么一阵子，你就别叫唤了。”

逆天鹰很是噎了一下，自知理亏，转眼收敛了方才的那股子戾气，声如蚊呐：“我叫逆天鹰，当然得叫唤叫唤。算了，今天叫唤累了，明天再说。”便回自己房里去了。

此事到这里就暂时作罢了。杨戬因为有伤在身，承蒙圣意，在家里好生休养了小半个月，不曾上朝。沉香没想到的是，彼时他舅舅远在千里之外，他见不到也就罢了，现在人都回了京城，却还是见不着面，心里实在觉得奇怪，夜里睡不着觉便拿出藏着的那张“换粮草”的纸片来看，看着看着唤了一声：“郭执！”

小太监郭执和宫女小玉正在外面打瞌睡，猛地听皇上喊人，郭执顿时清醒了，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龙床旁。寝宫内摆了几颗夜明珠，光芒幽微，少年皇帝坐在床沿上裹着被子，闷声问道：“你说安王他是不是不想见朕？”

这一问来得太突然，郭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转眼又听沉香说道：“还是说他真的伤得很重，不能进宫来看朕？”

郭执总算找到机会，替杨戬解释了一句：“听说是被狂战刀所伤的，伤了经脉……相传，那是旧汉流传百年的神兵，那一刀若是砍在寻常人身上，恐怕连肉带骨，整条手臂都给削下来了……”

大概是因为郭执的言辞带了点血腥，沉香下意识皱了下眉，连自己的手臂都开始感同身受似的隐隐作痛起来。

而郭执见他神情似有松动，继续趁热打铁，温声安抚道：“陛下，安王是您的表叔，岂有避而不见之理，必定是因为身体原因……而且他多年征战在外，刚刚回京，必定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陛下不妨再等几天，等安王销了假，自然就会进宫面圣了。”

小太监想的是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了就算了，毕竟他的职责并不在此；岂料沉香沉吟片刻，居然认认真真地担心起了杨戬，当场下了口谕：“明天你去弄两套太监衣服来，朕要和小玉扮成小太监，你带朕一起出宫去。”

郭执吃了一惊：“出宫？陛下难道……”

“去安王府探病。”

皇帝金口一开，郭执自然无可辩驳，只可惜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翌日李博时突然进宫，美其名曰伴驾，实际上只是为了监视沉香批阅文书。沉香满心想着出宫，心思根本不在文书上，只写错了一个笔顺就又挨了顿责备。直到黄昏时分，李博时终于走了，沉香赶紧叫上小玉和郭执，换好了衣服偷偷往宫外跑，却没想到刚走出宫门，就被在外巡逻的李靖给撞上了。沉香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赶忙拉着小玉一起拉低帽子，埋下了头，装作是郭执的下属。

“郭执？”李靖大惑，“这么晚了，你出宫有事？”

“没……有事，当然有事，”郭执道，“皇上命我……”

说了半句，却编不下去了。李靖看他迟迟不言，身后那两个小太监又态度诡异，心里就有了计较，正想叫他们抬头，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名字。李靖回头一望，正是策马而来的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