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客归

杨戬的这封家书，注定无法寄出。

张百忍薨逝之后一年，最小的皇子容金也封了王爷，号“烈”。烈王生性不羁，又擅琴棋书画这些小玩意，早年收了敖广八子敖春为徒，长年带在身边。容金住在深宫，敖春便跟着住偏殿，因此敖春才有机会能和小皇帝结交；后来容金封了王爷，却因为种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迟迟没划到封地，于是在宫外住了几个月，干脆懒得管这些事，连夜骑着马离开京城，游山玩水去了。

至于姚公麟，容金对他向来重用，自然带着一起走了。因此杨戬的家书即便到了京城，也无法联络姚公麟，反而可能落到心怀不轨之人手里。

于是这封家书只能在康安裕眼前烧成了灰烬。康安裕叹了声“可惜”，惜的不只是杨戬的笔墨，更重要的是，杨戬这个人其实从来不善表达，往严重里说，几乎都没什么人气——康安裕认识他十年，就没见他写过一封家书，也很少听他提及家人朋友。而今，杨戬终于在他外甥身上开了窍，似乎产生了那么一点类似于舐犊之情的感觉，而且这份挂念还被写成了文字，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无奈，最后还是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不过当天，杨戬还是寄了封信出去，往华山。康安裕猜测，大抵只是替外甥向杨婵报个平安罢了。

之后不久，杨戬在战场度过了他而立之年的寿诞。当夜众将士在篝火旁围了一圈作弄他，非要他唱首歌来听，再不然就让他再扮个女人来看，饱饱眼福。逆天鹰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提出跟杨戬扮新郎新娘，当场拜天地入洞房算了。康安裕笑他胡言乱语，跟着调侃道：“拜天地和夫妻对拜都好办，上哪给你们找高堂拜去？”

“高堂还不好办，”逆天鹰笑道，“对着东边磕三个头，就算拜过了。”

杨戬随意一摆手：“我还没答应，都想到哪去了。歌我不会唱，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二爷说笑了，那谁要听，”一个小兵道，“我从小就听我娘讲故事，听腻了都。要不二爷就告诉我们，刚才许了个什么愿望？”

此话一出，旁人都跟着起哄，非要刨根问底。杨戬无法，只好跟他们坦白：“我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最好明天醒过来就是十年后。”

“为什么？”

因为一天一天地活着，活得太辛苦了。杨戬心里是这么想，但并未明说，只笑言：“谁不想坐享其成，如果你们知道自己十年后能娶妻生子，坐拥良田百亩，也会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一番话说得听者都心情畅快起来，连声说：“这都要仰仗二爷带我们立功啊！”话题很快就又转到了当年杨戬回了一趟京城，就给梅山兄弟和逆天鹰捞来了官衔的佳话上面。在这些年轻人眼里，他们的二爷不但打仗强悍，朝廷关系也是神通广大，只要在杨戬这里做好了，将来有得是飞黄腾达的机会。

是夜如意料中那般平静，旧汉前不久在一场战役中受挫，短时间内不可能卷土重来，这便为雷麟军创造了难能可贵的闲暇。将士们一直说笑玩闹到了夜半时分，逐渐困倦，营地内才重归寂静。

就连一向滴酒不沾的杨戬都被灌得微醺。等他回了神，身边人早就横七竖八睡倒了一片。杨戬推了推离他最近的逆天鹰，见他嘀咕了一句“别吵”，翻身过去继续睡了，无可奈何，起身叫了个巡逻兵来，吩咐拿些毯子被褥衣物来给他们盖上，免得夜黑风高着了凉。巡逻兵动作很快，俄而抱着东西回来，下意识往远处空地瞥了眼，竟看见了杨戬。

本以为他是回营睡了，实际却没有；此时无星无月，万籁俱寂，他兀自跪在漆黑的天幕之下，面朝东方，三叩首。

此后两年，皇帝十五岁亲政；又一年，边疆战事依旧，连绵战火拖着三个国家，无可挽回地逐渐走向孱弱疲软。及至中秋前夕，旧汉王殁于战事，继任人遂递交降书，承诺永不进犯。起初康安裕拿到降书，激动得双手颤抖，当场率梅山四兄弟跪在了杨戬跟前，落泪道：“这场仗打了快二十年，总算是结束了！二爷，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杨戬看着他一个大男人高兴得直抹眼泪，莫名觉得好笑又酸楚，扶他起身，宽慰道：“我一个人怎么打。我们这么多年兄弟，就别说这些了，要论功行赏，都跟小皇帝说去吧。”

雷麟军原地休整数日，在天山脚下过了最后一个中秋，班师回朝。待到离开当天，康安裕却又话锋一转，与杨戬一道勒马远眺昔日烽烟四起的战场，而今只剩一片荒无人烟的寂寥，随即叹了一声：“真舍不得。”

杨戬轻抚马鬃，笑道：“这二十年来，东抗倭寇，西战旧汉，再打下去，真要民不聊生了。我明白你不想回京，我也不想。对我来说，那就是个牢笼——或是座刑台。”

还可能是口棺材。这个念头在杨戬脑海里缓缓滚过，到底是没说出来。

“其实我知道在战场抑或在京城，其实没什么太大区别——一样都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死活，一样得仰仗二爷。”康安裕郑重其事地向杨戬抱拳，“二爷，兄弟们这条命依然在你手里。有什么需要我们的，随时吩咐。”

如此，一路回京，一路岑寂；越是接近京城，军中气氛就越是沉默。杨戬笑说他们分明大胜而归，却活脱脱像是吃了败仗。逆天鹰这个都统平时在士兵们面前还给杨戬一点面子，私下里是半点不给，冲杨戬的伤手抬了抬下巴，话说得很不客气：“特别再看到你这个伤员，更像逃回京城的残兵败卒了。”

杨戬低头看了眼他那深可见骨，还因为连日赶路而剧痛难愈的伤口，无可辩驳。

而与此同时，大约是听说了旧汉投降的消息，烈王容金终于舍得回京，说是来领他之前没能划到的封地，但其实李博时心知肚明，容金和杨戬交情不浅，分明就是来给他庆贺大捷的。尽管消息传递很慢，但容金毕竟轻装，因此比杨戬还早到了数日，正好赶上宫中的长至节祭典。

大抵多少带有欢迎雷麟军回京的色彩在，今年的长至节祭典举办得十分隆重。沉香于去年年末亲政，这个长至节是他亲政后的第一次，因此不能说不重视，一切都按最高规格来办。然而等到开席，容金却发现了不对劲——皇帝居上位，大臣居下位，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但今年莫名其妙居然多了一个中位。而坐在中位的，正是李博时。

大雍建国百年以来，一向以礼为先，从未出现过类似情况。更过分的是，席间皇帝除了祭天拜地之外，几乎没能开过金口，反而是李博时反客为主，言谈甚是随意。

容金倒不是不知道其中利害，奈何而今还无力反击。长至节翌日，容金和敖春一道进宫，正巧撞见李博时在御书房与皇帝谈话，说的竟然是杨戬回来以后的官职问题。沉香固执地想要恢复杨戬的安王封号，但李博时极力反对，说安王封号是先帝褫夺的，而今再封回去，乃是对先帝不敬；偏偏沉香在杨戬的事情上面尤其固执，和李博时顶了几句，李博时当即就拍了桌子，大怒道：“老夫既然能把你带来，当然也能把你送回去！”

“那你就送我回去，”沉香亦大怒道，“你以为我想做这个皇帝吗？！”

对话进行到此，已经不大对劲，容金连忙现身行了君臣之礼，劝了一句：“既然不能封安王，那就赐他一个别的封号吧——”

“不行！朕说安王就是安王！”小皇帝却仿佛在这件事上跟李博时杠上了，死咬着就是不肯放松，“朕就喜欢他做安王，相国若是不准，就拿走朕的玉玺好了！”

容金心说这恐怕并不是专挑着杨戬的事跟李博时过不去，而是积累了多年不满，刚好在杨戬的封号上面爆发了。但天子和相国之间的争执，他一个有了封地的王爷不好介入，便不再言语，只是站着不走，大有留下看戏的意思。而李博时显然也明白，就算他和少年天子闹得再难看，也只能私底下闹，绝不能传扬出去落人口实。于是丢下一句“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匆匆甩袖而去。

容金和敖春这师徒俩一道留下安慰了沉香两句，特地跟他聊了些宫外趣事逗他开心，好容易等到沉香笑了，容金方认真道：“陛下，其实陛下方才那句话确实说得有些重了。对相国，首先要待之以礼，他是两朝重臣，就算我父王在世时，对他也是倍加尊重……”

沉香听了一半，颇感不悦，打断道：“既然如此，烈王自己待之以礼就好了！”

容金笑道：“陛下听我说完，正因为从来没人敢对他大吼大叫，所以才要用他习惯的方式跟他相处和谈判，否则他会觉得你不尊重他，立刻跳起来反击你……”说到这里，容金敏感地察觉这小皇帝似乎不太爱听这类教导他如何八面玲珑的话，便临时转了话锋，“再比如说……杨戬吧。他过几天就要回来了，陛下知道怎么跟他相处吗？不知道陛下听说过没有，他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啊。”

“很难对付？”沉香不由好奇起来，“我见过他一次……印象中，不像王叔说的那样。”

刚才还喊他“烈王”，这就叫上“王叔”了。容金暗中发笑，眼底便也带了丝笑意：“我跟他还算有些交情，知道他那个人，平时吃软不吃硬，可万一惹到他了，他就是软硬都不吃，陛下觉得难对付吗？而且他还记性好，别人得罪他什么，他全都记着，时时刻刻想着以牙还牙——杨戬他就是这种人。

“跟这种人要怎么相处？以我的经验，就是离他越远越好；要是不得不和他相处，那就只能……”

十日后，雷麟军抵达京城，首领杨戬携梅山兄弟及逆天鹰进宫面圣。杨戬恢复封号“安”，赐冠带朝服、黄金百两；雷麟军各人均有封赏，立功者赏赐官衔。

“那就只能，跟他多献献殷勤，多听他的话了。他让你往东，你不能往东北，也不能去东南。懂了？”

高坐龙椅的沉香凝视着堂下静默伫立的白衣人，心想，我早就懂了。他对我那么好，我也一定要加倍对他好。

此时此刻，杨戬于他，便只是这般单纯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