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娇娥

或许李博时虽然老而不死，顽固不化，但好歹还对晚辈存有几分人性，留下了小玉的一条性命；但小玉毕竟年纪还小，受刑时骨骼都没完全长好，重刑之下左腿折断，后来即便接好了，也还是不时酸痛，行动远远不及常人。

既然这样，很多该由宫女来做的差事，小玉便无法胜任。女官提过一次放小玉离宫，但沉香天性善良，知道小玉自小父母双亡，而今又为他废了一条腿，出宫之后定然无依无靠，于是无论如何都维护着。

幸而女官见小皇帝如此执着，后来也就不敢再提及了。反而是小太监郭执不大识相，在某个炎热的夏夜里伺候沉香打扇，闲聊时有意无意提到说宫女这个年纪出宫并非祸事，反而今后年龄大了，更难在宫外谋生。沉香本就睡不着，闻言猝然坐起身来，绷着脸道：“你说的是小玉吧？”

郭执忙跪倒在地，连连求饶。沉香死死看了他一阵，道：“你放心，朕不喜欢用刑。但是朕告诉你，小玉别说现在还能行走，就算她双腿都残废，朕也会养她一辈子。她这辈子都不需要出宫，等朕以后亲政了，朕就立她为后，让她这辈子吃穿不愁！”

幸亏这话是在半夜说的。郭执听得倒抽了口冷气，心说这要是被起居郎记录下来，得闹出多大乱子；忙劝道：“皇上，这……这万万使不得！”伏地深深一拜。

“你和相国一样死板，”沉香轻蔑道，“老顽固一个。起来打扇。”

郭执赶紧直起上身，膝行至皇帝旁侧继续打扇。好在沉香毕竟还小，而且性情质朴，不是个爱记仇的性子，他说过去了多半就是真的过去了。这会儿扇着风，他很快便入了眠，徒留郭执一人越跪越清醒。凝视着这位年幼帝王尚且稚嫩的脸庞，郭执忽而大逆不道地想，这位皇长孙如此情深义重，真的适合做皇帝吗？——又或者，他将来真的能变成他人所希望的那种帝王吗？

能与不能，且看将来。

是年，旧汉虽遭雷麟军压制，仍然徘徊不去。然而雷麟军镇守如山，未给旧汉任何喘息时机。及至年末，边疆竟然还有一则趣事传到京城，说是旧汉诈降，向雷麟军请求和亲，此后互不进犯。杨戬亦十分慷慨，当即下令将敖家大小姐许给了旧汉王，三天后即敲锣打鼓八抬大轿抬到了旧汉营。旧汉王欣喜万分，亲自掀开轿帘，见新娘玉手纤纤，心中一荡，便忘乎所以，把人抱进了洞房。岂料进了洞房内，新娘自己把盖头一揭，竟是杨戬。

一段不知几分真几分假的流言蜚语说到这里，敖春故意卖关子，指了指面前的棋盘。沉香无奈，只能让他一子，道：“还没见过谁跟你这样下棋的。”

“不爱下就不下了，”敖春满脸都是得逞的笑，“我可是拿情报来换的，既然陛下不想知道杨戬的事，那就算了，我也不想浪费口舌……”

“别别别，怕了你了，谁说我不想知道了。”沉香忙赔笑道，“再说，皇宫里除了你还有谁能陪我玩，快说快说。对了，我舅舅跟旧汉王拜堂了吗？”

这个……还真不清楚。敖春摸了摸下巴：“我师父没说这么详细的……下回我帮你仔细问问。”

“那快说下面的！”

语气之迫切、表情之焦急，看得小玉都有点想笑。在她的手边，是为两位贵人细心温着的一壶茶，轻烟徐徐升腾着探出暖阁，与帘外纷纷扬扬的飞雪卷在一道。

夜风猛地扑开帘帐，旧汉王最后看见的，也是这般凛冽的雪花。

和杨戬那冷然凌厉的面孔。

边疆御汉这许多年，杨戬早就恶名在外，甚至有他是“阎罗现世”的传闻。是夜风号雪舞，营外刀剑激鸣不息，营内红烛罗帐摇曳，杨戬冷厉的神色被艳红喜服一衬，愈发显得姿容慑人；简直与所谓艳鬼一般无二。

正是这艳鬼，让旧汉王死不瞑目。

杨戬脸上溅了点腥臭的血，他也不管旁边躺着一具尸体，兀自就着营帐里干净的水洗了把脸，然后来到尸首旁边，生生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来。

继而跫音渐近，康安裕掀帘而入，急道：“二爷！外面已经差不多了。”再看地上尸首，不由骇然，“果然是个圈套。二爷你没什么吧？”

杨戬道：“有事。速战速决，早点回去换衣服。”

康安裕听了，忍不住笑：“也亏得二爷曾有仙缘，学得一点障眼法，再把红盖头那么一遮，怎么看都惟妙惟肖，连我都要上当了。”

无奈在杨戬听来，这番话委实不像褒扬。男扮女装这种事，虽是权宜之计，而且大胜而归，但传扬出去毕竟不太好听。譬如现在传到京城，就被不少人引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过分者把杨戬说成了当今花木兰，但如此诡诈凶悍，将来可万万没人敢娶。

当然更为此恼怒的是敖姓一族。定南王敖钦连上三张奏疏，说杨戬凭空玷污他敖氏女眷清誉，请求小惩大诫。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李博时便将这三份奏疏摊开摆在沉香面前，问道：“陛下可还记得老夫教过什么？”

沉香实在没想到杨戬远在边关，只不过跟敌军开了个显然是权宜之计的玩笑，居然也还能闹到他面前来。他原本不想理会，可现在是李博时来找，怕是非要处理清楚不可，只好面无表情地背给他听：“敖氏一族，本是一支。百年以前，因忌惮敖氏势力，分一为四，如今形成了……”

形成了？趁李博时不备，沉香悄悄瞅了眼小玉，见小玉向他虚虚摊开掌心，手上赫然写着几个小字。

“定南王敖钦，平东王敖广，镇北王敖顺，安西王敖闰。”

说罢，沉香便看见李博时点了点头。有惊无险，总算没弄错组合。

“那么，为什么偏偏是敖钦上奏？”

沉香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以前好像没说过啊？急中生智道：“因为……因为只有他家头胎是女的！”

李博时闻言，表情微微僵了僵，不由感叹：“脑筋转得倒是挺快。”

沉香暗中松了口气，今天总算不必被打手心了。

然而考试根本还没结束。只见李博时又跟变法术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可是老夫今天又收到了安西王的奏本。陛下说说看，为什么他要来凑这个热闹？”

沉香认命地翻开奏本扫了两眼，见上面写的措辞都跟敖钦的差不多，心里感叹这俩不愧都姓敖；但这总不能作为答案吧，只能现编了。从常理推断，两个人互帮互助，要么是他们关系好，要么就是有共同的敌人。但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沉香一时拿不定注意，便假作沉思状，数了数一行地砖的数目——十五块，便一拍脑门道：“因为他们有同族之谊！”

“好一个同族之谊。”李博时举起戒尺，“伸手。”

沉香连退数步，把手背在身后：“朕不服，相国之前没说过敖闰家的事！”

李博时横眉竖目道：“没说过敖闰，但说过敖氏四王势同水火吧？年纪轻轻，不懂举一反三，就是不用功！伸手！”便重重打了他二十下，边打边说，“记住，敖氏四王百年以来始终势均力敌，而且绝对不能让他们联合，否则联合之日就是大雍亡国之时！把老夫这句话重复一遍！”

十二岁的少年皇帝被打得掌心发麻，红着眼眶却愣是梗着脖子不肯流泪，磕磕绊绊把“敖氏四王联合之日就是大雍亡国之时”这句话复述了十多遍，几乎是刻在了心坎上。

这一顿打完，手掌都有些肿起来了。李博时对此视而不见，用戒尺敲了敲软垫，示意沉香坐下来继续听课：“敖闰弹劾杨戬的原因，老夫只说这一次，陛下请记住了。敖闰膝下三女敖寸心，曾经是先帝亲自指给杨戬的妻子，但是成亲不到一年就和离了。陛下明白敖闰为什么要借机弹劾杨戬了么？——他是为女复仇。”

“为女复仇……”沉香默念，“相国可知他们为何而和离？”

“这是人家的私事，老夫如何知道。”李博时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伸手！”又是责备沉香胡乱打听，修养不足。沉香无法，便换了只手给他打了二十板。等打完了，双手都红肿起来，疼痛不止。李博时叫来小玉给沉香上药，便准备走了，不想沉香竟还有胆叫住他问：“相国准备怎么处置杨戬？”

李博时颇感意外，心说这小皇帝从来对国事毫不关心，今天这是怎么了；未及细想，便答道：“罚俸一年，小施惩戒而已。”

罚俸一年，的确只是小施惩戒。杨戬领了罚，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转眼就给忘了，只因像他这种混迹边关的人，根本不曾依靠朝廷俸禄生活过一天。反而是远在京城的外甥为此大操了份闲心，隔了大半年，居然千里迢迢从京城送了三百两白银过来。杨戬哭笑不得，原本想收下了之，梅山老三李焕章突然从白银底下抽出了一张纸片，上面大剌剌写道：给舅舅，外甥敬上。

帐中只有梅山兄弟四个和逆天鹰，就没外人，便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闹得原本因为战事而心弦紧绷数日的杨戬也不禁松快了一回。于是他把纸片翻到反面，一边摸着哮天犬的皮毛，一边大笔一挥，写道：买粮草。于是又把银子原路退回去了。

这要是放在以前，可是杀头的罪名，但好在现在沉香尚未亲政，杨戬要退就真给退了，还没那么多讲究。小皇帝也意外地很好说话，两个月后果然就运了大批粮草来。趁康安裕和李焕章正在清点，杨戬问押粮官，皇帝有没有什么口谕或是旨意带过来，不想这押粮官一问三不知。杨戬也就兴致缺缺，收下粮草后请了顿酒，就把人打发走了。

意料之外地这么一闹，杨戬还真有点想他外甥了。他连夜修书一封给姚公麟，却又在送出之前反悔，把书信放在火上烧了。康安裕想拦不敢拦，只能叹一句“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