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咸阳（1）

冬儿从六英宫出来的时候，脸色看着格外的差。

这明眼人都瞧得出，定是她惹王上不高兴了。

都说君心难测，这倒是真的。一直在六英宫侍奉的宦官心中也十分明白，王上的性情素来是难以捉摸，便算是蒙恬、蒙毅这两位自小跟在王上身边的公子也不敢僭越，可冬儿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仗着自己与王上自小长大的情分三番两次的揣摩君心，王上自然是不会乐见其成的。

“冬姐。”

正走着，冬儿便与一姿容秀丽，但眉宇间看着格外英气的女子迎面碰上。

来人是若兰。

冬儿听说，若兰在进宫之前，曾是吕相府上的一个暗卫，虽说吕相对她的信任不及郑义等人，但对于她还是看重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前些日子他忽然就把若兰送到王上身边来了，说是怕王上身边无人照顾，这才送进宫来伺候。

但可惜，王上并不是一个喜好女色的君王，她进宫的时候，王上虽然嘴上答应着将若兰留下，给她一个名分，可她进宫也有月余，除了一开始叫冬儿将兰芙殿收拾出来让她住进去，莫短了她的吃穿用度之外，便像是忘了这个人一般，再也没了表态，这才叫她在宫里的身份有些尴尬。

毕竟她既不是主子又不是奴婢，这叫宫里的人实在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待她。

冬儿扯出一抹笑容来，行礼道，“若兰姑娘。”

“平日里冬姐都是跟在王上身边的，怎的今日反倒被王上遣出来了？”若兰笑得温和，完全不像是自小跟在吕相身边的人，“可是王上身子不适，歇下了？”

冬儿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曾经见过相府的姜琰姑娘。

同样是长在相府，姜琰姑娘的眉宇间便多了一抹张扬之色，一看就是个自小娇宠的大小姐；反观若兰，她生得也很英气，许是被吕相当成鹰犬来培养的吧，若是细细看，她的眉宇间却又多了几分戾气，一看就是别有用心，完全不似姜琰姑娘这样的大家小姐。

难怪王上对她提不起兴趣来，这样的人本事不大心思不小，换做是谁都不会喜欢。

更何况她还是吕相强塞过来的人，王上自然不会喜欢。

“这倒没有。”冬儿含糊答道，“王上处理政务的时候素来不喜有旁人在，奴婢跟在他身边许多年了，他一直都是如此，姑娘刚刚入宫不久，自然不知。”

“倒是我唐突了。也多亏了冬姐提醒，要不然我去了只怕会徒惹王上不快。”

若兰脸上浮现出一抹失望之色。

原来竟是因为如此吗？

她素来知晓王上不喜冬儿是有赵太后的原因，却是不想冬儿竟起了别的心思。

“从前我跟在相邦身边的时候，便总听相邦说，王上其实是很好相处的，若是我专心侍奉，他也不会与我为难，现在看来，想来应该是相邦看岔了，并不知道王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若兰扶着侍女的手，缓缓地走在前头，“不过素闻王上与相邦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复以往，尤其是这几年，他们君臣总是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只是王上并未亲政，说的话也未必管用。”

冬儿跟在她身侧两步远的地方，沉默的听着若兰说起相邦对她说起的话。

看来她知道的还不少，想来应该是吕相极为信任的心腹才对，要不然也不会将这些朝政之事告诉她了。

但可惜，因着嬴政的缘故，冬儿有时候也不太喜欢吕相，因为他有时候实在是太独断专行了些，竟是不把嬴政这个秦王放在眼里。

但她在宫里待得时日也不短了，自然也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这样的话，她自然不会轻易的告诉若兰。

冬儿推辞道，“奴婢只是一介后廷女官，不懂这些。”

“哦？”若兰挑眉，似是有些意外，“他们都说冬姐自小便与王上相识，是王上最信任的女官，看来传言有误啊。”

冬儿垂眸，似是想起了刚才嬴政对自己的模样，心中生疼，“以往王上与朝臣们议事的时候，奴婢从来不会侍奉在身侧。自先王驾崩之后，相邦也少有进入内廷之时，王上与相邦关系如何，奴婢自然不知。”

“原来如此。”

冬儿这话，若兰倒是认同。

从前先王还在时，相邦便很得信任，也正是因为如此，先王也时常召相邦入宫，单独议事。后来先王驾崩，新王年幼，相邦便与赵太后一同辅佐朝政，只是赵太后毕竟是妇道人家，也不懂这些，因此这些年才避居到雍城去，任由相邦一人坐大，这才叫他与王上之间生了嫌隙。

不过若兰倒是很好奇，赵太后为何会忽然去雍城。

她可不相信太后忽然跑去雍城避居是因为什么身子不适，咸阳不利于她休养。

可若兰也不会蠢到心中有疑虑就跑到王上面前挑拨离间。

王上是什么人？她能想到的王上能想不到吗？这赵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又曾在邯郸一起共患难，按理来说母子情分应该很深才对，可偏偏王上这几年根本就没有踏足雍城，连东西都未曾派人去送过，可见与太后的母子之情没有多深，甚至还不如当年刚回咸阳时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兰芙殿歇息吧，王上那边用我在，不必担心。”

“也好。”若兰进宫也不是奔着争宠来的，只当他还有政务在忙，爽快的回了寝殿，“王上就有劳冬姐照顾了。”

与此同时，咸阳宫外的街道上倒是一如既往地热闹繁华。

也许这就是生于强国的好处吧。

比起别国那动辄便起骚乱的国都，秦国的王都咸阳此时倒是显得异常平静，生活在咸阳城的百姓也从未受到过战火的侵蚀，一点都不像是身处乱世的国家应有的模样。

咸阳城永远都是热闹繁华、万国来朝的模样。

只是最近的朝堂上，嬴政与吕不韦的关系实在是紧张了些，连带着宫里也被影响了几分。但琼华和小春一个身为朝廷重臣的孙女，一个是宫中医师，可两个人却都没有受到朝堂的气氛所影响。

其实不少人都知道，王上与相邦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虽然一直都在维持着表面的和睦，可只要是有心人都能看得出，这对君臣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好。

王上并非是寻常君主，他毕竟是先王的嫡长子，自然继承了属于秦王的血脉，鲲鹏万里这是迟早的事。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已年满十九岁的秦王早已不是当年的十三岁幼童，可相邦却一直都没有主动放权的意思，王上又不愿如同昭襄王那般受制于人，瞧着吕不韦想要效仿当年的穰侯与华阳君，他心中自然不会高兴。

而内宫之中，两位太王太后瞧着秦王明年就到了加冠亲政的年纪，心中早已埋下的种子已经渐渐地生根发芽，如今到了已经瓜熟蒂落的日子，自然是已经派人行动了起来。琼华听小春说，原本被外放到别处的阳泉君如今已被华阳祖太后召回了咸阳，而前些日子私下去了趟楚国的芈启、芈颠兄弟二人也回到咸阳。

听说今日阳泉君与芈启、芈颠二人午时之前被华阳祖太后召进宫中，说是要他们陪着太后说话，如今午时已过，三个人到现在都还没出宫，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琼华，今日锦华轩来了一批新布，听说成色还不错。"

小春一袭鹅黄色青衫，发丝轻轻挽在脑后，好看的眉眼带着笑容显得明媚又好看。

与琼华的安静不同。

小春永远都是明媚的。

“你怎么忽然要买布了？”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琼华还是了解她的，也清楚她并不是个爱打扮的，忽然要说卖布，倒是叫琼华有些意外，“你也不是个爱打扮的人啊？怎么忽然转性了？”

“什么呀？”小春一看就知道是琼华误会了，“是芈启大人的女儿芈华姑娘和她的堂姐芈芙姑娘要来秦国了。是太后让她们来的，说是想要挑一个与王上联姻呢。”

琼华恍然大悟。

原来是为了联姻啊。

不过说来也是了，秦楚联姻本就是传统，华阳太后此举也是情理之中。但只怕有人又不乐意了。

芈启虽然是秦国嬴楹公主的女儿，嬴楹公主又是昭襄王之女，算起来，芈启不仅仅是楚王之子，还是半个秦国宗室呢。可芈启就算是秦国公主所生，但终究是芈姓之人，若是赵太后知道了只怕不会容得下这位芈华姑娘。

但那位芈芙姑娘或许要好些。虽说赵太后因为华阳太后的缘故未必会喜欢她，但琼华觉得，只要她没有正面冲突，那赵太后便找不到为难她的理由。

“不过我听太后说，秦国王后早就已经内定了。”小春缓缓道，“只不过太后却没有明说这位姑娘究竟是谁。”

“我倒是很好奇，这王后的位置究竟会花落谁家。”但想起嬴政的性情，琼华却有些不寒而栗，“不过……这王后虽然已经是内定了的，但以王上的性格，他应该是不会愿意的吧？”

“谁知道呢？”

小春无所谓的摆摆手，反正又不是她要入宫。

殷小春是宫里的医师，自入宫以来便一直跟在华阳太后的身边。

华阳祖太后对身边的人素来是不错的，尤其是小春。刚入宫的那年，祖太后见小春与嬴姝公主的女儿芈清芈姑娘年岁相近，心中起了怜爱之心，便将她留在华阳宫侍奉着。

到了华阳宫后不久，祖太后见她医术不错，便给了她一个侍医的职位，虽然不大，但也足以在宫中立足。

入了太医院后，小春便有了与太医令学习医术的机会。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小春的医术也越来越好，最后便从一个小小的侍医成了如今华阳宫的专用医师，华阳祖太后待她也是愈发的信任，平日嬴姝公主不在时，她便成了那个与祖太后推心置腹之人。

虽然祖太后身在宫中，也不缺好的绫罗绸缎，但秦国的蜀锦也是很好的，尤以锦华轩为佳，那里面的绸缎已经赶上蜀郡每一年送到咸阳宫来的贡品了，只是往年楚国的公子景涵常常送楚锦过来，因而蜀锦再好太后也甚少能接触到。

“不说这个了。”小春拉起琼华，笑道，“听说你哥哥要回来了，正好你也可以借着这次出门挑两匹布回去给你哥哥做衣服。前些日子我出宫的时候觉着那个白色的便挺衬你哥哥的，正好你这一次买回去。”

“好啊。”

两年前，琼华的哥哥韩颂被嬴政派去秦楚边疆。

那时琼华只有十一岁，不懂秦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后来她问祖父，祖父只是告诉她，哥哥是将门之后，更是王上的左膀右臂，日后是要成为大将军的人，王上此举也是为了历练他。祖父还说，不光是他，还有自小便与哥哥们相识的李信也与哥哥一起去了。

只是哥哥毕竟是名门之后，王上也体恤祖父思念孙儿的心，便又决定将他召回王都，侍奉在君王身侧。

不过想起前些日子嬴姝公主进宫时，祖太后对公主说起的一件事情，小春倒是难得的有些好奇。

嬴姝公主是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之女，因是嫡女的缘故，孝文王生前对这个女儿倒是极尽宠爱，虽说最后还是为了联姻将她嫁给芈姓楚系的子弟，但身为公主却能免去远嫁的命运，小春觉得也很不错了。

而今日，秦王即将到加冠亲政的年纪，不光是两位太王太后，想来赵太后与相邦应当都是关注着的。

就拿那个若兰来说，虽然明面上说是六英宫的宫女，但她却在后宫之中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虽然王上身边的冬儿姑娘每次见着她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地位摆在那儿，她也不得不对若兰低头。

至于两位太王太后那边，小春只知道华阳祖太后已经将阳泉君与芈启、芈颠两人召回咸阳，似是有意将自家的女儿嫁给王上，但是夏太后作何感想，小春确实不知，毕竟她这个人向来低调，就算是做事也只会偷偷做出安排，小春要是能看得出来的话，那确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