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赵祯拿起手中的劄子道:“这是韩琦的三兄替韩琦之妻拟的劄子,其中言明她对韩琦在外另有妻女之事早就知晓,更因入门几年来膝下犹空深感愧疚,愿接受二人进门,抚养其视若亲女。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晏殊明白赵祯之意,忙接下话:“臣以为韩妻贤德,况既早知此事,那也算不上是欺瞒骗婚。臣以为可从轻发落。”
高若讷反驳道:“可韩琦私德不修乃众人皆知,如此之人有何面目立于朝堂,还教导皇子?”
眼见高若讷又要与晏殊杠起来,赵祯连忙道:“卿所言皆有理,韩琦也已知错,自请外任地方,朕以为舒州可。”
吕夷简最善觉察人心,明白赵祯的想法,知道拉下一个范仲淹已是不易,此时此刻韩琦,不能再动。
高若讷本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吕夷简拉下:“官家所言甚是,韩琦一事已有数日,早下决断最为重要。”
吕夷简此话一出,众臣纷纷附和起来,高若讷也不再多言。
赵祯点点头,满意这次之事的顺利解决,却见张茂则面色焦急地小声回禀:“官家,太后突然晕眩。”
“怎么会这样?”赵祯皱了皱眉头,“今晨我给小娘娘请安之时她精神好得很。”
张茂则答道:“臣亦不知,只说是突然发病,娘娘本要赶过去,却被亲蚕礼的尾礼绊住了,眼下是晏娘子在陪着。”
“去保庆宫。”赵祯看了一眼堂下立着的朝臣道。
保庆宫。
晏清杳急急地问着诊脉的王太医:“姨母怎么样了?”
王唯一摇了摇头:“臣无能,太后是心中积郁已久,因着上次咳疾久久不愈,将旧疾全然勾发出来。”
“我不管,我只要你把姨母治好,旁的我什么都可以不在意。”晏清杳不是不知道王唯一话中之意,可她就是不愿意相信,仿佛这样就可以留下杨氏的性命一般。
“杳儿,别为难太医了,你过来,我和你说说话。”病榻上的杨氏知道自己已经命不久矣,想最后再嘱托一次自己这一辈子最疼爱的孩子。
“姨母。”晏清杳握住了杨氏的双手,已是落下泪来,“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傻孩子,哭什么?”杨氏替晏清杳擦去眼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呀,这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你自幼就性子犟,尤其是在六哥儿的事上,从不肯听我的。我在,尚能护你周全,可我不在了,我怕啊,我怕你会受了伤,丢了命。”
听着杨氏这般交托遗言的样子,晏清杳的泪是忍不住的落下:“姨母,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姨母。”
“你记住,自古君王不长情,今日他宠你自然是好,可来日他若宠了旁人,你也切不可心生怨怼,免得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你记住。”杨氏说话艰难,但还是不忘把自己这一辈子的经验告诉晏清杳,“还有,你年纪也不小了,再生一个孩子吧,男女皆好,日后总都是你的倚仗,就凭着你是皇子公主的生母,便无人敢轻易动你。”
“我记住了,姨母,我记住了。”晏清杳也是语无伦次,只知道一味地应承着杨氏。
“六哥儿。”杨氏看见匆匆而来的赵祯唤道。
“小娘娘。”赵祯跪在杨氏榻前,“您有什么话尽管和我说。”
杨氏慈爱一笑:“我还能有什么,这辈子,没什么不满足了,如果要是有,就是没能看见宗实长大成人,尽享含饴弄孙之乐。”
赵祯吩咐道:“杳杳,去让人把宗实喊来。”
“我这就去。”晏清杳也是起身想要去吩咐人,却被杨氏一把拉住。
“等等,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还是这么急啊,小孩子眼睛干净,我一个快要走的人,还是不要见了。”杨氏又将赵祯的手拉过来,与晏清杳的手放在一起,“我如今只盼望你们两个可以好好的,一辈子都好好的。”
“我答应你,小娘娘,儿都答应你,儿一定会一辈子都照顾好杳杳的。”赵祯也是感伤最后一个的长辈即将离去。
“好,好。”杨氏听见赵祯的自称心中宽慰,再度昏睡过去。
夜。
“翠茗,这个你拿好。”杨氏将一个锦盒塞进翠茗怀里,“等我走了,你就离开禁中。”
“娘娘,这……”翠茗欲言又止。
“你不必觉得为难,日后若是用不上那最好,若是……”杨氏叹了一口气,“这便有大用了。”
翠茗望着怀里的锦盒,若有所思,终究还是应下:“是。”
这病来如山倒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即使太医们多番的会诊,得出的都是药石罔效的结论。晏清杳却不信,日夜侍奉在杨氏榻前,如此三日,却还是未能挽回杨氏的生命,杨氏终于还是走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刻。
杨氏的神志已然不清了,口中只是不住地喃喃着:“八郎,八郎……”
“小娘娘,您说谁?”赵祯趴在杨氏耳边想要听清楚杨氏所言。
晏清杳示意让屋内侍奉的人全都下去,这才咬了咬牙:“阿祯,去找八大王来。”
“杳杳!”赵祯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晏清杳此刻再也顾及不得那么多了,她只知道她的姨母,把她从小养到大的姨母就要离开她了,眼下见赵元俨是姨母心中唯一的执念,她怎能不孝:“要是晚了就来不及了。”
“杳杳,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赵祯也是左右为难,“小娘娘她毕竟是国朝的太后,父皇的妻子。你竟然,你竟然,你让我……”
“阿祯,相识多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可今日,我求你,我求你让姨母见一见八大王,就,就算是我们最后的孝道,我求你,我求求你了。”晏清杳直直的跪在地上哭着,甚至说到了最后还拉住了赵祯的衣角不停的磕着头。
赵祯双手扶住额头,想起了自己没有见到李兰惠最后一面的悲痛与后悔,于是将张茂则叫了进来:“茂则,你去,趁着宫门还未下钥,悄悄地请八大王来。”
“官家?”张茂则虽也对杨氏与八大王之事有所猜测,但还是对赵祯的抉择感到不可思议。
“去!”赵祯斩钉截铁的吩咐道。
八大王府。
“这时候前来,可是官家有什么吩咐?”赵元俨拨弄着手中的棋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请八大王屏退左右。”张茂则很是恭敬。
赵元俨瞥了一眼张茂则,见其神色凝重,虽有疑惑,还是道:“既如此,你们下去吧,由我和张先生谈谈。”
待众人下去,赵元俨方淡淡道:“说吧。”
张茂则环视四周,见确实无人,方小声言道:“太后病重,官家请八大王速速进宫。”
“你说什么!”赵元俨手中把玩的棋子应声而落。
保庆宫。
赵元俨对着赵祯行礼道:“臣见过官家。”
“皇叔。”赵祯扶起了赵元俨,“朕已打点好了,一盏茶的时间内不会有人在殿内,时间过后,就委屈皇叔从保庆宫的后门回府,自会有人接应皇叔。现在,皇叔去看看小娘娘吧。”
赵祯感激的看了赵祯和站在晏清杳身后的晏清杳一眼,转身就是进了殿内。
“你来了。”杨莹莹已是气息奄奄,但是远远地听到赵元俨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来了。
赵元俨本还心存怀疑,可此刻听到了杨莹莹的声音,忙上前掀开帐子,果然,榻上虚弱至极的女子是他心中挚爱的女子。
“莹莹,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赵元俨再也顾及不得什么规矩体统,一把攥住杨莹莹的手。
“没,没想到,你还肯来见我。”杨莹莹说话都已是费力,“我还以为你,你生我的气,你会恨死我了。”
眼见最爱的女子已然在弥留之际,赵元俨眼角忍不住落下泪来:“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这世上我谁都会恨,除了你。”
杨莹莹替赵元俨擦干净眼角的泪:“别哭,你哭起来可真丑。”
赵元俨强忍悲痛露出了笑容:“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就说,我哭的真丑,几十年了,你还不忘说我。”
“是啊,那时候,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放纸鸢,一起去看花灯,一起游湖赏景。”杨莹莹显然也是陷入了以往的回忆,“可是,后来,我就不能了。”
赵元俨低下了头,握住杨莹莹的手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赵元俨,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满心欢喜地等着你来迎娶我,可你呢?你却转身另娶名门贵女,甚至把我送进了你哥哥的府里为妾。赵元俨,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恨你!我好恨你啊!”杨莹莹仿佛把自己一生的不幸与不甘通通发泄出来,“可,那样难熬的日子,我每每从梦中醒来,所思所念,还是你。八郎啊,这辈子,我,我……”
赵元俨不住地点着头:“我知道,我都知道的,莹莹,当年是我听了娘的话,为了权势弃你别娶,你恨我,你应该恨我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我又何尝没有算计过你?我知道你,你有野心,当年先帝病重,你进了宫,李迪他们都没办法赶你走,是我,是我派人告诉李迪在你的水里混上墨汁,借此赶跑你。”杨莹莹也是坦诚相待,“这些年,我心里始终不肯原谅你,我一直都在怨着你,哪怕是你在大相国寺救了我,我也要对你恶言相向,我更不想当这个太后,我不想,可当姐姐问我的时候,我还是同意了,我就是想要气气你,其实,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可,可我就是不能止住自己的恨。”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莹莹,我们重新开始,这些事我们全都不计较了,我们重新开始。”赵元俨已是止不住的泪流满面,将杨莹莹搂在怀里。
“不可能了,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了,八郎,我求你,一定要帮我看顾好清杳,她是我妹妹的骨肉,自幼养在我身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她性子犟,我怕她早晚有一天会吃了亏,我求你,求你关键时刻一定要帮我保下她的性命。”杨莹莹已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心中还是放下不下晏清杳,来求着赵元俨给她一个保证。
“我答应你,你的外甥女,我就算是拼了我这把老骨头,和官家去杠上,也要护她周全。”此刻的赵元俨答应着杨莹莹的一切要求。
“八郎,我,我真的好累啊,你好好保重,我,我先走了。”杨莹莹倚在心爱之人的怀里,心中再无遗憾。
赵元俨眼睁睁地看着怀中的杨莹莹咽下最后一口气,心中万分悲痛,却不敢大哭出声,他记着赵祯的嘱托,怕外面有人听见会坏了杨莹莹的名节,只能无助的捂住自己的口鼻哭着,发泄着心中无尽的痛苦。
一切的一切,也只能用一句造化弄人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