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仪殿。
这是赵祯第三次来到这里了。
爹爹走时他年纪尚小，再搭上当时忙于继位，纵然悲伤也可以克制；
大娘娘走时他初亲政，又恰逢八皇叔搅起生母养母之争，他左右为难，悲伤亦然有限；
如今，他真正成长为了一个合格的大宋皇帝，小娘娘却走了，这意味着他，赵祯，在这世间再无高堂长辈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而比他更悲伤的，是晏清杳。
自四岁入宫来，她一直伴在姨母身侧。
姨母于她而言，是母亲一般的存在。这些年来，她明白姨母对她的良苦用心，她知道姨母步步都在为她打算，她更加理解姨母护着她走到今日的用意。
而如今，这样一个真心疼惜她的人骤然离去，她如何不悲痛！
“杳杳，去歇歇吧。”赵祯看着眼下一片乌青，眼眶红红的晏清杳，心中很是心疼。
本来还强撑着的晏清杳听了赵祯的话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扑进赵祯的怀里大哭起来：“阿祯，姨母没了，姨母没了，往后，我再也没有姨母了，再也没有了。”
赵祯轻抚着晏清杳的后背，自己也是眼中饱含热泪。
“我从不肯听她的话，总是自己一意孤行，犯了错总要她帮我解决，我就仗着她疼我，我便什么也不顾。”晏清杳越说越是伤心，“从小到大，我给她添了多少的麻烦，可她从不怨我怪我，甚至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却一再地知错犯错，不听她的劝导。”
“尤其是宗实出生以来，我做了一个母亲，我把全副心力都放在他一个人身上，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有了宗实，我便明白了什么叫做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可我却还是不曾孝顺过她。”晏清杳懊悔不已，“半月前，姨母便和我说过，想吃我做的芙蓉莲子酥了，可我总是东推西推的说我忙，不给她做，甚至还央了纤儿让她去厨房叫厨子做。”
晏清杳拽住赵祯的衣袖懊悔不已：“阿祯，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我错了。”
滴滴眼泪亦从赵祯的眼中滑落，他紧紧地抱住晏清杳：“小娘娘不会怪你的，不会怪你的。”
殿内的两个伤心人满心沉浸于失去慈母的悲痛之中，全然忽略了角落里站立许久的曹丹姝。
“姑娘，这都是您辛苦做了好久的吃食，为了这些，您没休息一时片刻，手也割破了，都到了这儿，您又为何不给官家送进去？”缳儿看着曹丹姝从殿内退了出来，很是心疼曹丹姝的默默付出。
曹丹姝面上黯然：“我想，官家他不想我打扰到他。”
“姑娘！”想起了灵堂之上赵祯与晏清杳抱在一起的画面，缳儿很是替曹丹姝不平，“那晏娘子怎么就……”只是话未出口又默默咽了回去，她知道曹丹姝最不喜人背后搬弄是非。
“娘娘。”替赵祯和晏清杳准备吃食归来的张茂则正见曹丹姝默默退出殿外，手中的食盒也没有打开的痕迹，开口轻唤道。
曹丹姝回过神来，温婉应下：“张先生。”
“太后薨逝，官家悲痛拒绝，不思饮食也是有的。”张茂则怕曹丹姝伤心，忙解释着。
“官家仁孝。”曹丹姝敷衍地回应了一句，却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疑惑，“张先生，太后为何独对晏娘子这么好？官家……也是？”
张茂则理解了曹丹姝的语中意，毕竟晏清杳是杨氏的外甥女一事众人皆知，只怕她更想问的应当是为何赵祯待晏清杳如此不同：“官家虽是自幼养在章献太后膝下，但章献太后统领后宫忙碌并不得闲，而太后彼时还是淑妃，又与章献太后情分最好，所以官家反倒是在太后的身边受教长一些。”
曹丹姝点了点头，便听张茂则接着道：“至于晏娘子是大中祥符年间入了禁中，一直都是承教于太后膝下的，故而与官家见面也多。后来晏娘子更是伴在官家身边读书，是自小长大的情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再后来晏娘子则是应了章献太后的懿旨，成了官家的娘子。”
曹丹姝明白张茂则短短几句话就交待了赵祯与晏清杳的过往，是不想她听了太多反而伤心多心，于是微微颔首：“多谢张先生。”说罢就是带着缳儿离去。
张茂则也是不忍曹丹姝这样的好姑娘被赵祯辜负，这几年他也没少在赵祯面前说曹丹姝的好话，可两人一直都是淡淡的，任谁也是没有办法。
杨氏的葬礼很是风平浪静，一切都是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赵祯追谥其为庄惠皇后。
至此，杨莹莹的一生就此全部落幕。
景祐五年。
又是一年灯节。
“宗实，喜欢这个吗？”赵祯抱着赵宗实，指着街边的花灯笑着问道。
才六岁的赵宗实最是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笑着答道：“喜欢。”
“阿祯，你可别惯坏了他。”晏清杳替父子二人拭了拭额间的汗水。
赵祯眼含笑意看向晏清杳，又故意转过头向赵宗实道：“宗实，你看，你娘这是吃醋了。”
“你！”眼看着父子俩偷笑的样子，晏清杳也是无奈，只轻打了一下赵祯的胳膊算是惩罚。
“好，宗实，你娘说得对，不能一味地玩闹。”赵祯一手拉着晏清杳，一手抱着赵宗实，“娘子，咱们去清风楼吃酒可好？”
“好，都听官人的。”晏清杳见状也是十分配合着赵祯，回握住赵祯的手。
清风楼。
“六哥，六嫂？”刚一进清风楼便听见了这熟悉的称呼，赵祯与晏清杳回头一看，果然是苗心禾。
见自己没有认错人，苗心禾下意识地就要起身行礼，却被晏清杳一把拦住：“你还怀着孩子呢，别顾这些虚礼了。”
“你六嫂说得对。”赵祯也是笑着看向苗心禾高耸的肚子，自己疼爱多年的妹妹也要做母亲了。
苗心禾摸了摸肚子：“也不妨事，这孩子乖巧。”
“苗姑姑。”赵宗实恭敬行了一礼。
苗心禾看着赵宗实，惊讶几分：“这是宗实，这才多久没见，长这么高了！”
晏清杳边扶着苗心禾坐下边答道：“小孩子长得都快，等你肚子里的孩子落了地，你就知道了。”
“也是，彤姐儿长得就很快。”苗心禾口中的彤姐儿就是当年闹得韩琦下了狱的女孩，后来回了韩家，记在了苗心禾的名下，正式入了族谱。
韩琦的长嫂一直照料着那孩子，许是小时候受了苦，孩子很是懂事听话，苗心禾对这个侄女也是喜欢的。
而韩琦本来要知舒州的任命也被赵祯找了个理由拦了下来，经此一难，韩琦与苗心禾二人的夫妻情分也是更好了，苗心禾又有了身孕，如今正是蜜里调油地过日子。
“对了，怎么就你一个人，韩先生不在？”晏清杳环顾四周，皱起眉头，“你这身子重，他也放心你一个人？”
苗心禾解释道：“他本是陪我一同出来的，半道上碰上了富先生带着一双儿女出来，我想着他们有话要说，便另坐到了这里。”
“富先生带着孩子？”富姓少见，晏清杳知道苗心禾说的就是晏清素的官人富弼，只是他毕竟是一个男儿身，带着孩子出来确实奇怪。
“六哥，我们想说说话。”苗心禾看着赵祯。
赵祯心领神会，答道：“正好稚圭在这儿，我带着宗实去找他。”
晏清杳点点头：“好。”
待赵祯与赵宗实走了，晏清杳方道：“现下可以说了吧？”
苗心禾面露难色：“我说了，六嫂你可别急。”
“是清素出了什么事？”晏清杳听苗心禾的话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苗心禾见晏清杳的思绪混乱，急急解释着：“不是，不是晏二姑娘，是晏三姑娘。”
“清如？”晏清杳更是不解，“清如怎么了？”
“晏三姑娘小月了。”
“什么！”晏清杳一惊，连手边的茶碗都打翻了。
“没事吧？”苗心禾替晏清杳掸了掸衣服，生怕烫伤了。
“大姐姐？”晏清素从妹妹那里赶来清风楼，正巧撞上了刚才那一幕。
“没事，我只是起身起得急了些。”晏清杳看了苗心禾一眼，掩饰的问道，“我听禾儿说你把孩子扔给了妹夫，自己不知去哪里逍遥了？”
“让苗大娘子笑话了。”晏清素扶着额头很是不好意思，“还不是两个小冤家，非吵着要来看花灯，我和官人没了法子，才来的。”
晏清杳笑了笑：“小孩子嘛，也正常。”
“大姐姐，你可要和我去看看孩子？若兰有些日子没见你了，闹着要见你呢。”
听着晏清素这故作家常却另有用意的话，晏清杳配合道：“好，我也想若兰了。”
廊下。
“清素，你和我说实话。”晏清杳看着晏清素认真道。
晏清素叹了一口气：“还不是清如？她小产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小产了？”晏清杳很是不解。
晏清素又是心疼妹妹又是埋怨妹妹的自作自受：“还不是她那个黑心肝的婆婆，自家媳妇有了身孕，还不停地磋磨，非弄的孩子没了才罢休。”
从晏清素嘴里听到这般不雅的说辞，晏清杳便知道她是真动了气了。
“当初爹便说过，杨家婆母不是个好相与的，杨察夹在中间也是为难，让她不要嫁，可她呢？偏偏不听！她放着爹给她挑的那些公子不看，就要嫁给杨察，嫂子劝，我也劝，连大祖母都劝了她不止一次，她非不听，执意要嫁，真是……”晏清素也是生气妹妹的任性酿成了今日的苦果。
自从晏清素晏清如的生母大娘子梁氏去世后，晏清如与晏清杳的关系便不复从前，就连出嫁这样的大事也只是草草通知了一声，晏清杳送的陪嫁也都没带过去。
晏清杳对妹妹这样的行为也是生气的，毕竟这是无故的牵连，晏清如执意要把母亲的不幸怪在自己的母亲身上，她晏清杳也不愿，故而也就慢慢疏远了。
可今日听到妹妹受了委屈，她还是伤心，无论如何，血脉亲缘是割不断的，那是她的妹妹啊。
“慢慢地养回身子也就是了，清如还年轻。”晏清杳也是惋惜。
“只怕是难了。”晏清素叹了一口气，“清如这次伤了身子，大夫说日后再想有孕是不易了。她那婆母听了当下就是破口大骂，还想给杨察纳妾，好在杨察脑子还算清醒，当日就送了他母亲回乡下祖宅，又嘱咐众人瞒着清如她伤了身子的事。不然，我当下便是要把她接回家的，咱们晏家的姑娘怎可被这样的泼妇祸害！”
晏清杳点了点头：“这事你办我放心，我身在宫里，许多事顾及不到，你看吧，要是有什么难办的，再递信与我说。”
“我明白。”晏清素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了孩子的哭闹声，两人忙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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