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块没有范本的拼图不是小工程，工作组全员出动，拼出来也至少要一个星期。日子再次闲下来，我重回餐店打工，只是不再洗餐盘，而是改做食雕，薪水至少翻了一倍。拿到工资那天我去了公园，韩叶儿仍旧是冷冰冰的模样，坐在秋千上看着四周飞舞的白鸽子。
韩叶儿和欧阳是兄妹，但彼此间完全不像，名字不像，容貌不像，性格更是不像。十六岁的女孩总是板着脸，带着千年古井般的幽怨。这可能和她的伤有关，韩叶儿是个跛子，小时候摔断了腿，拖到现在都没治好。
她的脾气也和那把铝制拐杖一样杀性十足，第一次见面也许盯着她和她的腿看了太久，女孩一不哭二不闹，直接抄起拐杖劈头就是一棍，拉架的时候连带欧阳也揍了一顿，但欧阳在韩叶儿面前永远没脾气，安静沉默与平日判若两人。
我仍旧坐在花坛边缘，看着四周人来人往。韩叶儿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手里捧着包装精美的瑞士糖果。实际上，只要欧阳不在，她就是个普通的姑娘，眼底宁静而祥和，闪烁着美丽的暖光。大多数人很难忍受我这样的沉闷，但她不是。
“跟我说说他们吧。”她说道。语气平淡，无悲无喜。
我沉默良久，不是不愿意，而是不知从何开启。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想我该说什么，而韩叶儿也一直坐在那儿，脸上没有一丝厌烦。
我终于开了口，零零碎碎都是细微的片段，我说起斑斓的颜色和飘散的音符，说起墨色的头发和温润的双眼。红豆味的冰棒，天鹅形的折纸，恩雅的圣洁而略带慵懒的吟唱。我想起冰雕的圣诞树，各种颜色的冰球在雪地里明暗不一地闪烁。
我们也对着夕阳构思过很长的故事，那个美丽的姑娘在极光里等待她的爱人，却在最后，一切飞灰湮灭。
我相信朋友是不需要太多言语的，什么是信仰，什么是交流，真正的朋友往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一切，无需太多语言。高兴了未必要笑，悲伤也未必要哭，心里想就很好。我相信他们都懂，精神的东西永远难以体味。
韩叶儿依然在我边上坐着。
“谢谢。”我说道。
我自此毫无征兆的喜欢上与韩叶儿相处的时光，这与青春期的爱情无关，我更多喜欢那种平静，仿佛从灵魂深处贴合的平静。韩叶儿身上有着相似的忧郁，能让我想起小乙，想起陶卜，但又完全不同。韩叶儿是有滋味的，同样的沉默和安静，却仿佛水果软糖般滋味十足。
我也从那天开始，感受到了属于欧阳的，若有若无，却如火山般汹涌的怒火。
欧阳不喜欢我和她走太近，内里包含着情敌的妒忌。但无论作为哥哥还是竞争者，他显得异常怯懦，与他平日完全不同。而韩叶儿，欧阳在的时候冷漠乖张，他不在，又总是恹恹不乐。我很早就发现了这对兄妹怪异的生活方式。也曾试探着问过兄妹俩姓氏为何不同，韩叶儿的双眼冰的像是十二月隆冬的湖面。
我有意无意的疏远韩叶儿，但每次都是她主动找我，其实也没什么，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一整只萝卜慢慢变成凤凰，或者花三小时去看石膏成型。又或者一言不发在广场看鸽子，看来来往往的人。我有很多事要想，但至少她在的时候，心底不会那么痛苦。
有时候我真的讨厌她在身边，她太可爱太美好，充满青春的鲜活，而我不习惯这种绚烂，或者说，这种快乐。她总会让习惯悲伤的我忘记那些血腥和残忍，而那是他们留给我唯一的纪念。
“做我男朋友吧。”在某一天下午，她突然说道，没有羞涩也没有喜悦，干巴巴的像是机器人的例行问候。
手里的刻刀“咣当”掉在地上。
“你妹这是怎么了？”我最后自己找到欧阳。“你俩闹别扭了吗？”
欧阳的脸色阴郁的像是外面的天空。
“她喜欢的是你。” 我决定把话题说开，看着他略带苍白的神色。
“你也喜欢她不是吗？”
欧阳摔门而去，留我一人在办公室。
我想我搞砸了什么。但我认真的想过，我确实不喜欢韩叶儿，只是她恰好有我想要的怀旧。而且，万事都有底线，给我容身之所却劈腿人家看上的姑娘，这不是人能办的事……
……我是何时变得这么世俗的……
那天晚上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韩叶儿蹒跚着冲回里屋，临了一拐杖朝我砸过来。欧阳坐在沙发上，面容间带着难以言喻的失落。
晚上我在小区街边找到他，马路上空空荡荡。一米八的男生靠着路灯醉的一塌糊涂，满地都是空壳。
“不要这样，”我在他旁边坐下，“我和她没到……我知道我配不上……”
欧阳搭住我肩膀，“跟你没关系……”他含糊的说道。
“她不是我亲妹妹。”
这一点瞎子也看出来了。
“她亲哥被我杀了。”
……
——
这是一个压抑了很多年的故事。
“我也是孤儿，但和你不一样，我不知道我妈是谁，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被送到孤儿院的孩子，多半有先天病，有一些是女孩，剩下就是你这样的……”欧阳喝完罐里的酒，“可我都不是，我是个健康的男孩，正常人家不会不要我……所以我想她不是好人，也许是暗娼，也许是未婚先孕，也许是二奶，也许是被强暴的可怜人，谁知道……”
“我生下来就被扔在孤儿院，那时几乎每天都挨打。”
我没有说话，我在那里生活过，那里孩子能有多坏，我比谁都清楚。
“五岁那年，我被组织看上，他们收养……确切的说是买了我。”他把啤酒罐捏成一团。“我从小接受训练……体能强化，暗语，近身格斗，射击，我九岁开始摸真枪……我忘了，应该是九岁。”
“那个组织……？”我轻声问道，欧阳扔掉铝罐，很慢却异常清晰吐出两个字。
“杀人。”
我狠狠打了个冷颤，欧阳沉默着抓起一听酒，拉开罐子。
“十四岁那年我正式出师，任务是一家四口。”
心脏瞬间漏跳了两拍。“……你完成了。”
欧阳看着天上的星星，面色茫然，末了是一声极长的悲叹，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捂住脸。
“那天是她生日。”
脑海中浮现出老式电影般的画面，有阳光，有藤萝，有木制地板和落地的玻璃窗，三层的奶油蛋糕上溅满了血，两个大人，一个男孩，倒在地上，鲜血汩汩地从身下流淌。六岁的韩叶儿站在屋子的中央，穿着白裙子，卷发长长的垂到肩膀，她的对面是散发着野兽气息的少年，眼神锋利像烧红的钢刀， 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杀了她的妈妈，她的爸爸，他的哥哥被我打中腹腔，挣扎很久才死……她就站在那儿看我，那个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们教过我杀手不能有感情，他们说猎人和猎物就是这种关系，我那时从来不认为也不知道这是犯罪，可就在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个怪物，又懦弱有蠢……可我不想那么做。”
“我打残她一条腿，路上还想怎么编借口……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就在那天，政府出动特警剿灭了整个组织，所有人都死了，我回去就被抓了……”
欧阳发出一连串干哑低沉的笑声，神情茫然的看着天空。
“那年我还太小，负责案子的局长收养了我，他抹了我的案底，送我上学，给我请最好的心理医生……他要我把东西用在正道上……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不可能当警察，这辈子都是见习警员……不过我不在乎。”
“……他为什么收养你。”
“组织里教我的队长，就是他儿子，我爸年轻的时候常年在外工作，很少管他才学了坏，到最后替黑帮做事，害死五名特警，被他亲手毙了……或许他希望通过我补偿点什么……”。
“我找了那个女孩三年，在孤儿院找到她的时候，她腿已经严重变形，那些孩子围着她扔垃圾，剪她的头发，给她浇脏水……我把他们打了个半死，让我爸把她也收养回家……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很久都没人再说话，零星只有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她知道你是谁吗……我是说……”
欧阳转过脸。
“知道不知道又能怎样……我毁了她一辈子，她全家都死了……我只想治好她的腿，让她下辈子能过的舒服……如果她喜欢的是你，”他看着我的眼睛，“就好好照顾她”。
我沉默着听他说完。
“那个哥哥……是不是叫韩磊。”
欧阳的眼神瞬间变得惊愕。
“他和我是邻居，也是小学同学。”我平静的说道“那天他妹妹生日，去哪儿才……我就是那时候有了晕血症。后来我家人出车祸，我也成了孤儿。”我耸耸肩，自己都觉得酸楚，“我大概是天煞孤星的命，和我关系好的，都死得惨。”
欧阳靠着灯柱，愣了半天才笑出声，他笑的喘不过气，但很快声音就哑了下去。他醉了，醉的完全没法走路。我架起他一条胳膊把他扛回去，他半个身子都压在背上，每一步都走的异常艰难。街道空无一人，映着路灯橙黄的光，下水道盖子掀开，像城市空洞的眼，我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下面是奔腾的黑色河流，带着城市的秘密和罪恶，永无止境的流淌着。欧阳软绵绵靠在我身上，碎发贴着他帅气的面庞，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似乎永远都能活的那样洒脱爽朗，像金色的阳光，让我在最开始那样的讨厌他。
我其实一直都很讨厌他。
这或许就是命运，冥冥的命运，是的，所有人都一样，在平静的外表下，总有一处地方，留着毒，蓄着脓，泛着黑色的水，席卷一切。
我终究扛着欧阳，艰难缓慢的离去了。
那之后我刻意的疏远了韩叶儿，不再理会她的目光，也不再去想关于她的任何事，我斩钉截铁拒绝她，绝对不行。
“我又不喜欢你。”我说。
韩叶儿拎着拐杖半天没有砸下来，最终还是一瘸一拐地走了。其实她也不喜欢我，只是她从来不说。她在痛苦某个人，而那个人不会是樊亚。
况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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